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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一种抽象的动物，
有时像人，
有时又像神
像鬼
像牲口，
有时竟连畜牲也不再像了
谁也不知道他像什么。
1
一只神笔勾勒的鹰定在空中，在鹰的上边是湛蓝的天，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群云，乘着风翻滚着呼啦啦地乱飞，宁静被打破，鹰就拍动着翅膀消失在了远山的尽头。
一排笔直挺立的白杨树间藏着知了猴，午间太阳一晒就大张旗鼓地叫起来，像是一场末日的狂欢，也如一场哀伤的挽歌。凉风习习地吹，一片片的叶子哗啦啦地翻腾起来开始闪耀着灼目的银光。
山猫躺在一棵不知什么年月被雷劈成两半的老柳树上睡觉，那枝杈上依旧生发着翠绿色的新枝，树下是一头黄牛呆立着，甩着尾巴驱赶着吸血的牤虫，嘴里回嚼着肚里的鲜草，显得优雅而又宁静。忽然，一阵奇异的怪风卷积着尘土打旋儿像是通往天际的阶梯，它朝着山猫和他的牛逼近，最后竟然把山猫从树上吹倒在了地上，他的牛看着他仰起头哞地叫了一声，似乎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山猫就要骂他的牛，骂得不痛快又折了柳枝儿打，牛是委屈的，牛眼里就淌下了泪来，只是可怜了它不能说话，脊背上被抽出血来也无力反抗，它蠢笨的不知道主人为什么要抽打它？可它想他总该要记得十多年的情意呀！
这牛和山猫一块长大的，他们同时通过娘胎来到这个世界，一个走了畜道，一个走了人道，但这并没有影响他们相遇，反而让他们的关系更加紧密。
初生的牛是个活泼的少年，经常会跟在老牛的后面撒丫子跑，疯疯癫癫地冲撞这个世界，每当这个时候老牛就会站住回头叫一声，慈祥地看一眼，而它却停不住脚，又撒着丫子窜到老牛前边，也叫一声，回头看着它妈。
山猫刚出生时人在他妈的怀抱里，目不能视，体不能翻，后来才会爬，会走，会跑，会叫。而此时的牛已经开始显得老成持重，学着它妈的样子走路，拉车，耕种，慢悠悠地。当它学成，它妈的厄运就来了！那是晨光乍现的时候，云层翻滚着偶然地泻下一道光芒，如同瀑布流水；一个黑黢黢的威猛汉子就上了山猫家的门，和他爸打了个招呼就径直走到牛棚里解下旧缰绳换了根新的牵起老牛就走。
山猫认识这个人，他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杀牛高手，他家的牛肉也很香，任何一个人想到都要流口水。老牛哞哞地叫着似乎预感到这是它的末日！正在不远处山坡上吃草的小牛看到了就撒丫子跑向它妈，这也是它生命中最后一次撒丫子跑了。
它追上了它妈和那个黑黢黢威猛的汉子，但都无济于事，它被汉子手里的皮鞭狠狠地抽了回来，最终只能远距离地跟随眺望着远去的它妈，直到它妈被赶上一辆奇怪的货车开走……
它只能怏怏不乐地回来，那根旧缰绳重新挂到了它的脖子上，那上面有它妈的味道，它常常就感到忧伤，于是动作就慢了，免不了又要挨主人的鞭子，它想它的人生就应该是要挨鞭子的吧！
那时的山猫还是个不甚健壮的小伙子，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牛的悲愁，于是他给这头刚学会耕地、拉车的牛取名叫“高兴”，经常喊着“高兴！来吃草！”“高兴！喝水啦！”“高兴！卧倒让我骑上去”，于是高兴似乎真的就高兴了，很乐意接受山猫各种各样的指令，他们相处得十分融洽快活。
但到山猫十六岁的时候，对于高兴的热情就逐渐寡淡下来，他记忆里有很多坐在牛背上的样子，山猫突然就觉得他其实一点都不喜欢高兴！他更喜欢的应该是隔壁王村王大小的摩托车，王大小在摩托车上风驰电掣地，十分轻易地超越了牛背上的山猫，还能回头露出一个轻蔑的嘲笑，每当这个时候山猫就非常气急败坏！
而就在刚才，他似乎又感受到了这样的嘲笑，他没想到身边的这头畜生也能拥有那样复杂的嘲弄，所以他决定要教训教训这个畜生。
就在这个时候，王大小骑着摩托车像银甲神将一般突然出现在了山猫身后，神气十足地说，嗨！山猫，打牛啊？
山猫说，关你屁事！
山猫丢了柳条，牵起缰绳就要走，王大小却拉住了他说，你想不想骑我的摩托车！
山猫被人窥破内心的想法，紧张、愤怒、好奇、委屈、悲伤一下子都涌聚到了拳头大的心头，最后却倔强地喊：我不想！挣脱了王大小，独自一人跑向了唯一一条通往村外的土路上……
他不要他的牛，不要他的衣，也不要他割草的小镰刀了，更不要王大小的摩托车了，现在的他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顺着这条弯弯曲曲的土路一直走下去，那路像条灰蛇缓慢地爬行，但在山猫的脑海里却像乘上了一条巨龙要开始腾飞了，飞呀飞，飞过数不尽的黄土山巅，飞过叮咚作响的小溪和大江。
但是山猫身边很快就传来了摩托车的轰鸣，王大小在他身边风一样地刮过，激起了满天的尘土，遮蔽了山猫的眼，他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2
王大小这次走了后，山猫很久没见过他出现在柳树村，但关于他的消息却在源源不断地涌向这个闭塞的小乡村，有人说王大小是大老板了，挣的钱需要用麻袋来装。有人说王大小买了“杀他大”，人们不知道“杀他大”是什么，后来多方打听才知道是一款叫“桑塔纳”的小轿车，十里八村的人们都陷入了一场莫名的狂欢，在羡慕嫉妒恨中传递着别人的光鲜，并且乐此不疲。
但山猫还是觉得摩托车要比小轿车酷炫得多，他甚至多次在梦里骑着摩托车飞驰，在山间的土路上激起一片灰尘，梦到像朱朝晖一样要飞跃黄河，那奔腾的黄河水一泻千里，气势磅礴……突然感到身下一片湿热，原来是尿了炕了。
山猫的梦想他爹不懂，把山猫赶出了门外，气哼哼地让他把散发着尿骚味的被褥抱到外边晾晒。天上的月亮圆圆，他看了一眼他的牛“高兴”，发现高兴也正望着他，静静地不发一言。
月光如水，静谧悠长。山猫躺到院里被晒得发烫的石板上，看着高兴，渐渐发现高兴的犄角和耳朵变成了摩托车后视镜和车把，铜铃般的大眼变成了左右橘红的转向灯，牛鼻、牛嘴变成了闪亮亮的大灯，前后腿成了粗阔的轮胎，脊背成了真皮坐垫儿，甚至听到高兴的呼吸声都变成了摩托车剧烈的轰鸣声……山猫惊异地看着这一切，内心却感到无比喜悦！
突然他发现布满星辰的天际，月亮变成了一轮血月，红澄澄地挂在当空，露出些妖异，外围被一圈晕色包围笼罩。山猫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便盯着多看两眼，忽然牛棚里一阵白光喷射而出，当他跑去看时，高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任何一个人都不知道高兴去了什么地方，尽管山猫他爸动员了村里人一起翻山越岭四处搜寻，哭干了眼泪也杳无音信。
高兴的失踪成了柳树村一个神秘的谜，逐渐就流传成了离奇的事件，说村子里出了吃人的妖怪，更有人说自己曾亲眼见到，妖怪长着铜铃般血红的大眼，头上架着一副类似龙的角，有血盆大嘴、尖刺的獠牙，和人一样站着走路，晚上周身笼罩在一层发光的血雾里……村人们听了都很害怕，下地干活都要成群结队。
村长很快报告给乡长，乡长报告给了县长，县长要求县公安局荷枪实弹进村捉妖，经过十多天的搜索一无所获。可越来越多的村民却声称亲眼所见，并且赌咒发誓，要求公安同志们继续搜查，最后没办法还是村长给出了注意，让买头猪在夜里放上山开上两枪把猪打死，再拿了村委会舞龙的龙头套到猪头上，洒上猪血装扮成打死的妖怪来交差，带头的队长立马竖起大拇指夸村长有见地。
果然，就在第二天晚上就上演了这场别开生面的好戏，人们刚进了梦乡就听到“砰——砰——”的两声枪响，接着村长就敲锣打鼓地喊“抓到妖了，快来看呀！”。
男女老幼都没见过妖，一脚蹬上裤子就都跑出门，来看妖怪。那妖怪被四个人从山沟里抬出来，手电筒一晃一晃的，人们只能看个大概，有人看到一个肥腻的肚子，上面有双排扣一样的两排奶头，就说“这他妈就是个猪嘛！”，又一看头上那高高的犄角，长长的毛发和胡须，顿时喊叫着“我天爷呀！这是龙呐！”人群立刻就都跪倒在地，磕头祷告的，心里却嘀咕着龙肚子咋也长双排扣的奶头啊。
村长见状，索性顺水推舟，忙敲锣定音，说：“这不是龙，应该是麒麟，是瑞兽呀！俗话说麒麟才子，你们可别小看它肚子上的双排扣，我在古书上看过，说有多少多少个就会出大学生呀！是好事情……”
村民们立马欢呼雀跃，妖怪事件的阴霾一扫而光，人人面露喜色，更加神奇的是村里第二年果然就出了两个大学生，这让村民们更加深信不疑，甚至有人闹腾着要改村名，过集赶会的有人问：你是柳树村的？村人们就会回答，不是！我是麒麟村的！
问的人就奇怪哪来个“麒麟村”，被问者就把捉妖、出大学生的事一讲，别人方才明了。
山猫也去看了捉妖的场面，心里既紧张又兴奋，他要亲眼看一看这个妖怪到底是不是高兴？高兴死了，他一直害怕他变成妖怪要找他报仇雪恨。不过，当他看到双排扣的奶头时他就放心了，因为高兴没长那丑陋的玩意儿。
于是，他就出了人群，独自回家了，坐在院子里的石板上，怀念高兴，怀念那头陪自己长大的牛。
第二天，山猫扶着犁，他爸牵了根粗壮的麻绳搭在肩上拼命地拉，脸上的汗像珠串一样不停地滚，此时山猫才想到了高兴的好处。
没过多久，山猫骑着王大小的摩托车在乡间的土路上风驰电掣，也带起来一片尘埃，把刚出圈的羊群窜上了土崖，把慵懒的母鸡赶得飞下了河湾，短腿狗追着摩托车汪汪狂咬，八十岁的王老太拄着拐杖站在院里骂娘……
这一切都让山猫兴奋，他整天横冲直撞，让这个古板、沉寂的小村变得喧嚣、热闹。不过村民们并不喜欢山猫的癫狂，就向他爸告状，他爸揪山猫回家狠狠地揍了一顿，并拷问摩托车的来源，山猫说是借王大小的，他爸并不相信，王大小凭啥要把摩托车借给少不更事的山猫？所以就把山猫锁到屋里一天一夜没给饭吃。
山猫从狂欢中陷入孤寂，阴冷的房间让他浑身难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望着停在门外的摩托车，红白相间，在太阳下像个威武雄壮的将军，散发出了蓬勃的生机，又无时无刻不在透露着一股悲凉和忧伤。
恍惚间，山猫又看到摩托车变成了牛，他惊诧高兴怎么又回来了？高兴缓缓地倒退几步，突然朝着锁着的房门狂奔起来，用坚硬的牛角顶撞厚实的木门，脆弱的木门轰然倒塌，由此产生了惊天动地的巨响。
没了木门的阻隔，高兴哞哞地仰天长啸，泪雨肆流，又朝着山猫奔过来，山猫大叫着躲避，正当高兴的犄角触碰到山猫的胸膛时，高兴却又忽然消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门外的摩托车还站在门外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木门完好无损地站立着营造出一个坚固的囚牢。没有人能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自此以后，山猫就得了癔症，自言自语，时好时坏。他爸痛恨自己的所作所为，但一切的懊悔都无济于事了。
3
王大小回村了，开着他的“杀他大”轿车在狭窄的村道上奔驰，打着喇叭闯入柳树村，把车停到那棵被雷劈成两半但依旧茂盛的老柳树旁，引来了村中大人小孩的围观。
右侧的车门先打开，就看见车上先下来一条腿，白白嫩嫩。左侧的车门下来的是王大小，王大小赶忙给围观的乡亲们散纸烟。其间，车旁就立了一个妖艳的女人，身着一件大红的连衣短裙，两条白生生的藕臂，十指修长染了红指甲，脖子上挂块玉，嘴唇抹得红又红，高挺的鼻梁上架着墨镜，大波浪卷的头发在太阳光下也闪着一种特别的红。
大人们的注意力都被这个女人所吸引，连王大小的“杀他大”在此时此刻都没了底气。只有那些小孩子们还好奇地这里偷偷地摸一下，那儿悄悄地看一下。
男人们肉眼不敢看女人，心眼却都在不停地瞄；女人们嘴上笑着搭讪，心里却要骂着女人“骚情”。可不知在什么时候，山猫就潜伏进了人群，明目张胆地在那个女人的翘臀上捏了一把，引得女人高声尖叫，而山猫已经嘻嘻笑着爬上了柳树梢儿。
女人跳到王大小旁边，王大小安慰说，你甭怕，他脑子不太清楚！然后就仰起头开始和山猫对话。
他说，山猫呀！两年不见，你怎么成这了？
山猫嘻嘻笑着不说话。
他又问，山猫呀！你的摩托车呢？咋不骑？
山猫骑在树杈上，想了一会儿才说，摩托车变成高兴了！
王大小又问，那高兴呢？
山猫回答，高兴变成摩托车了！
……
众人哄笑，都说山猫是彻彻底底地疯了！调皮的孩子们就围成一个圈圈，绕着老柳树上的山猫喊叫，最后竟然还编成了一首童谣，我依稀记得一点，大约是：
疯山猫，傻山猫，
三更半夜到处跑。
大黄牛，小摩托，
变来变去不见了。
闲来树上坐，
没事下地走。
……
经山猫这样一闹，大家都感到无趣，也就散了。王大小搂着女人上了车，很快也消失在了漫天翻滚的黄尘中。
树杈上只坐着山猫，耳朵里忽然就传来了一声牛叫，山猫睁开眼发现高兴神奇地出现在了老柳树下。山猫灵巧地从树杈上跨坐到宽阔的牛背上，解开缰绳由着高兴的性子，慢悠悠地走向了一片青草丰茂的山谷……
本期编辑：王静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