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的秋天,台湾那边的领导人终于同意国民當老兵回大陆探亲。
一天清晨,凤凰村的村长就来到驼背奶奶家。他有些神秘地说:“刚才乡里来了电话,说是下午有位重要的客人要来。今天上午,你和狗剩抓紧时间把你房前屋后里里外外的卫生都打整一下……”
驼背奶奶叫朱桂香。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便问:“客人?哪里来的客人喔?”
村长:“县里统战部的领导说,那位客人姓黄,是从那边过来的。”
老奶奶问:“那边?哪边喔?”
“嘘!那边,就是台湾那边。”村长说:“你可要听仔细啰,你们见了面,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
老奶奶没听懂,又问:“到底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
村长:“乡上没有细说,你自己暗到(注意到)说吧。等会儿,我找人给你搬电视机、缝纫机和自行车过来。你们见了面,就说这些东西都是你自己家里的,别说漏了。”
狗剩问:“你们神神叨叨的,到底是谁要来啊?”
村长:“你说谁啊!听说是你的老汉(爹)。没见过吧?”
狗剩:“你胡说。你啥时候给我钻出来个老汉了?”
村长:“那个黄跃德,就是你的老汉。”
狗剩:“我姓王,他姓黄,他怎么就成了我的老汉了?”
村长:“你懂个球!黄王两家是一家。”
不一会儿,村干部们就赶着两头大肥猪,两头羊来了;邻居赵二荒还扛来了一百多斤大米。又过了一会儿,有人送来了电视机、缝纫机和自行车。
一切收拾妥当后,有文化的村支书又教驼背奶奶背了一些“台词”。
天快黑的时候,那位客人终于在乡干部们的簇拥下来了。
“桂香!桂香!我回来了……”客人冲着门口的一群人连喊了几声驼背奶奶的小名,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呜......呜……德娃!你不是死了吗?”老奶奶还未说话却先哭了起来。
“我没有死!我没有死!我还活着。”那个叫德娃的客人说。
乡长赶紧走上前去,说:“桂香奶奶,快请客人到屋里去坐嘛。”
“该死的德娃,这些年,你都死到哪里去了?你可把我们娘儿俩害苦了……”尽管村支书事前教了她不少的“台词”,此刻的她却把它忘到九霄云外了。
“快让客人进屋!快让客人进屋......”乡长显得很尴尬,你个死老婆子怎么能骂人呢?他可是那边回来的贵客啊。
“一言难尽,能不能让我先进屋去再慢慢细说啊?”德娃觉得自己有些理亏,言语中有些哀求。
……
德娃的全名叫黄跃德(原名王跃德),那年七十岁。他和驼背奶奶是三十多年前的结发夫妻。年轻的时候,驼背奶奶可是十里八乡的美人儿。一九四九年,蒋介石败退到台湾时,黄跃德被抓了壮丁。由于他在“金门战役”中作战英勇,后来成了国军的一名军官。再后来,他在那边又娶了一个老婆。
驼背奶奶呢?她守寡几十年,也没有再婚。
黄跃德背着手在房前屋后走了一圈,见到当年的糠糟之妻家里还算殷实,悬着的心才舒展开来。
那天夜里,他坐在火炉旁想和她说些什么,但不知道该说些啥。
老奶奶问了几遍:“你为啥不给我来个信呢?”
他也答了几遍:“那些年,我敢吗?!国民當允许我给你写信吗?你在这边敢收我的信吗?”
过了一会儿,老奶奶问:“你在那边有老婆了吧?”
他说:“有了!有了!还有三个娃。”
“呜......呜……”老奶奶听了又一阵哭嚎,“你咋又改姓黄了呢?”
“我怕连累你们。”他停了一下,问:“狗剩是我的种吗?”
老奶奶:“你个挨千刀的,怎么不是?”
他问:“他长得为啥不像我?”
老奶奶:“你问我为啥不像你,那你问他去。他苦哇!今年他都三十好几了,还没有个婆娘,就因为你这个老汉,那些年斗地富反坏右,就把他和我斗成这个样子了。”
他说:“是我的种就好,是我的种就好……”
就这样东一句西一句的,天就亮了。
驼背奶奶去灶屋里给他做了一碗煎蛋面,那是他喜欢吃的。
他吃得很香。随后,德娃在乡干部的陪同下去了县里,说是那里有一个茶话会。
“娘——”等驼背奶奶在村口再也看不见德娃的身影时,狗剩才在身后叫了一声。
“走了三十八年了才回来,回来也只在家里坐了一夜……”老奶奶喃喃自语。
她哪里知道,在县城最好的那家宾馆里,德娃的那个台湾老婆正在镜子前妖精十怪地化妆。
“回来啦?”她问。
“嗯!”
“昨夜,你和她没发生什么‘故事’吧?”
“哪能呢?”
“把钱给她啦?”
“给她个啥,她们家比咱们家还富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