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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火祭嫁衣(一)

夜色曀曀,雷声殷殷。

镶嵌金线碧珠的喜帕从凤冠顶沉沉垂下,一道狂矢紫电却宛若利剑,朝着温眠瞳中刺来。

容貌昳丽的女子仿若被电光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狠拽住喜轿帘布。

撕拉碎裂声混杂在闪电霹雳中,飓风涌入喜轿,将那块被扯破的帘布刮至半空,猎猎作响。

像淋漓泼洒的鲜血。

正帮她盖下喜帕的女冠不悦道:“不过是普通的打雷闪电,你怕什么?”

温眠看上去倒不像是怕,但也不答,只目光如炬地环顾四周,最后直接掀开遮挡视线的帘布。

熟悉的山林映入眼帘,一众修为良莠不齐的喜队人马没精打采地走着,原本喜庆的唢呐吹得跟出丧一般。

温眠怎会不认得,这是……她曾经出嫁的那天!

她不是死了么?为何又会重回到这个时候?

是梦?还是死前的幻觉?

然而剑划破脖颈的剧痛依旧萦绕不散,前世的苦楚亦是历历在目,梦境何故能真实至此?

她对那漫长一世的最后记忆,是丹朱庭的陌生女冠,傲然朝她扔过剑来,冷然道:“时间到了,你该去死了。”

于是温眠就乖乖去寻了死。

她思及此处,自己也忍不住叹气。

在如今人近半神的年代,自己作为修士竟然死得如此草率,确实是丧失尊严到了极致。

只不过……回想起前世种种,想必也不能说她的尊严存在过。

——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

温眠鸦睫微颤,可不待她理清思绪,身旁的女冠已经耐心告罄。

那女冠是温眠同父异母的妹妹,亦是灌湘岭公认的下任岭主,秋凤弦。

灌湘岭擅使长琴,从两人名字便可看出,当任家主对两个女儿的所寄期望,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底下去。

秋凤弦向来骄纵,久没听见温眠的回答,眉尖微蹙便要生怒:“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别去了长留山还这副模样,在君凛公子面前丢我们灌湘岭的脸面。若不是——”

可不待她将话说完,又是一道雷暴于众人头顶炸响,彻底掩盖掉女子尖怒的声线。

待雷声渐隐,轿外紧接传来战战兢兢的奏报:“凤小姐,我们……该启程了。五大仙门可都聚在长留山哪,咱可惹不起。”

五大仙门的名号压下来,任谁都不能继续浪费时间找温眠麻烦。

闪电一阵又一阵地从秋凤弦脸上刷过,映得那张尖瘦的脸苍白如鬼魅,薄唇紧抿如寒刀。

她神色阴晴不定,终究是停下话头,冷哼一声,扭头转身的阵仗恨不得要将喜轿踩翻。

在掀开帘布后,秋凤弦侧头斜睨方才打断她的侍从,转瞬便是细软一道银丝从她袖间倏地探出,飞快狠绝地缠在侍从的脖颈上。

涂满鲜红丹蔻的手指闲闲抬起,侍从顿时不自控地朝前趔趄,摔在喜轿之下。

在出嫁这日,除却新娘,其他女冠是不允以正红色丹蔻涂甲的,不过这些规矩在秋凤弦面前都作不了数。

旁边车夫懂得眼力见,立马狠狠扬鞭,策着马着急忙慌朝前赶路,车轮滚滚,无情地从侍从手指上碾压过去。

轿外凄厉的惨叫同炸裂雷响齐齐传来,此情此景与前世如出一辙。

凛风席卷落叶铺面而来,温眠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知道,这仅仅是大凶婚宴的开场,而无穷无尽的痛楚、折磨、屈辱……都还在后头。

·

山林间溪水潺潺,虫鱼俱歇。

喜队乐师早已偷懒停了唢呐,马车依旧缓缓前行。

一众身着红衣的修士在山林溪畔沉默赶路,喜轿四角的灯笼摇摇晃晃,残烛黯淡。哪里像是嫁女,倒像是去进行什么见不得人的祭祀。

温眠转念想到,若不是她要嫁的君凛如今身遭不测,灵髓受损,灌湘岭岭主秋涵雅趁虚而入,以修复灵髓的奇药来换得这桩联姻,哪里轮得到他们灌湘岭去攀上长留山的高枝,成为被仙门之首庇护的菟丝子?

这细细想来,可不就是她被迫献祭给了君凛?

倒也算应景了。温眠微讽想着。

好在秋凤弦已经不顾婚典上不得御剑的习俗,施展法术跑到最前边,多少让她身边有了片刻宁静。

温眠侧头从窗户望去,只见马车旁唯独还剩方才的侍从踉跄跟随,正捂着手满脸是泪,更衬得这支嫁女队伍哀怨难言。

灌湘岭如今没落,岭内侍从小厮皆为凡人,唯独行至最前方的护亲修士才算真正的秋家人。

修者眼高于顶,哪里会在意普通人的死活?

温眠如今从最初始的慌乱中镇定下来,思及身侧侍从是因自己而受责罚,抿了抿唇想要关切几句,又一时找不到话头,已经犹豫好半天。

就在此时,前边的乐师突然又精神抖擞起来,唢呐跟惊魂催命一般吹得连天响。

几个落在后边的小厮一拥而上,鲜红的花朵纷纷扬扬扔至高空,鲜红广袖舞动流转,所有人脸上都同时扬起喜悦又谄媚的笑容,像是一群没有自我情感的傀儡,看得温眠心底十分不适。

更是有小厮跑至断手的侍从身边,粗鲁地推了推对方肩胛骨:“还哭什么!快笑!赶紧准备好,马上要进山了!”

进山。温眠抓住关键。

她掀掀眼皮,果真看到灌湘岭早已落在身后,前方便是巍峨入云端的长留山。

色彩各异的旗帜立了整条蜿蜒向上的山路,在狂风中乱舞如卷云。

长留山乃五大仙门之首,君凛又是长留山之主白帝的唯一弟子,其他仙门自然是要在这场婚宴上给足面子。

温眠还记得这一宿的长留山有多热闹。

这世间唯有五大仙门有权使用世家旗帜,所到之处皆以旗开道。如今看这山路上彩虹似的一水儿绸旗,自然意味着其余四家都已到场,就更别提那些名不见经传、又想来大人物面前刷刷存在感的小门派。

也正是因为仙门百家集聚一堂,没有人能预料到,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婚宴上,竟然还能遇上魔族过境。

若是早早进山,倒也无甚危险——那般多修士在场,哪里轮得到魔族讲半个字。

偏偏他们这支队伍因婚宴习俗而不得不驭马行轿,这才慢悠悠地在赶往长留山的路上遭了劫。

温眠闭目探寻自己的灵髓,虽暗淡无光,如今至少是完好无损的,曾经学过的法术尚能畅通无碍地使出来。

但她清楚记得,在上一世的这天,她于这场魔族过境中受到重创,彻底失去灵髓,沦为无法修行的普通人。

无灵髓之人便纵有再多灵药修补身躯,也不得不受岁月磋磨。君凛当初被封为剑尊之日,她正正好长出了第一根白发,被后峰下仆发现后,长留山内大做文章嘲笑许久。

“你怎么还不去死?你哪里配得上君剑尊?”

“又老又丑的废物,别痴心妄想了!”

“快去死!”

“去死!”

……

温眠眨眨眼,将那些纷乱刺耳的声音抛至脑后。毕竟,眼下的情况才是十万火急。

魔族过境迫在眉睫,按照马车现下的速度,很快就要中埋伏。若死在此处倒也罢了,若还是生不如死地被抬入长留山,那岂不是又要重蹈覆辙?

光是想想那般光景,涂满鲜红口脂的唇珠几乎就要被温眠自己咬破——

她绝对、绝对不要再嫁给君凛。

就算死在魔族过境中,也比嫁给君凛强!

不。不对。

她是可以活下来的。她凭什么不能活?

虽不知晓是何种力量令她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但能有幸回到这个足以改变余生的命运节点,她总得想办法自救。

既然如今就面临死局,她又宁死不愿再嫁君凛,那么……只要她在这场凶险致命的魔族过境中假死,逃出去隐姓埋名,自然就不用再经历前世的种种不堪了!

温眠浑身战栗,猛地从柔软绸垫上站了起来。

又是一道惊雷炸响,闪电掠过眼前的同时,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径直翻过车窗,从尚在行驶的喜轿上跃了出来!

马夫听到动静悚然回头,但在看到跌落地面的温眠时,表情转而变成出离愤怒:

“新娘跑出来了!”

“抓住她!”

温眠就地一个翻滚卸力,身上的镶金红纱瞬间沾满落叶泥土。

碍事。温眠微微皱眉,用力将动作间缠在脚踝的柔纱撕碎。

她站起身来,一掀头顶喜帕,正好迎面撞见那断了手,如今瞠目结舌瞧着她的侍从。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小姐是疯了吧!这般好事也能任性!”

“把她绑起来!”

一众人马皆是气急败坏——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岭主谋划多时才得来的机缘,怎容许温眠轻易搞砸?

灌湘岭灵脉微薄,势力式微,若此次得不到长留山庇护,恐怕就要被某个大仙门吞并了!

这疯女人怎么就不会审时度势,为家族着想?

她不想嫁也得嫁!

就算把她做成傀儡,也得嫁!

修士们朝着温眠蜂拥而去,更有甚者已经祭出武器,恨不得给这疯魔小姐一点苦头吃。

温眠面色不改,只快速回头看了一眼,却发觉本该最先来捉拿她的秋凤弦,如今根本不见踪影。

秋凤弦作为此次护亲人选,之前一直在温眠身侧形影不离,如今跑哪里去了?

温眠心底升起疑问,又被她强制压了下去,只对面前的侍从快速道:“你且让开,我不动你。”

侍从眼中闪过纠结思绪,很是聪明地佯装要攻过来,却又在未近温眠身时就装作受伤往侧面倒去,正好扑倒身边要抓温眠的小厮,给她腾出条逃生路来。

温眠如释重负,潦草拎起碍事的层层嫁衣,立即朝着喜轿后面的重重箧箱奔去。

最前头的护亲修士还在怒吼:“别让她跑了!”

“妈的,看来得来硬的。”护亲修士低低骂道,刹那祭出一条捆仙绳来。

温眠一直关注着身后动向,顿时眼神一凝——若是真叫这人掷出捆仙绳,她就再也无法逃出生天了!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感受到身上陡然压下的阴冷气息,仿佛以死为名的神祇伸出枯指,扼住每一个人的咽喉。

“等等,那是什么!!”有人惊惶呼喊出声。

于是众人齐齐回头,便见象征魔族的黑云灭顶而来!沉郁战鼓吞噬唢呐喜乐和人群呼喊,浓雾之中一双双猩红眼眸朝着众人锁定。

“是魔族过境!快逃——”

温眠亦是回眸,却在看清浓雾黑云中的东西之后,微微眯起了眼睛。

天道果真是站在她这边的。

她的机会,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

顺便放放下本预收,喜欢的话可以收藏下,我基本无缝开新~

预收:《熔蓝盛夏》

混血蓝瞳/生物工程师 x 高岭之花/理想主义宇航员

最开始是山崩地裂的剧烈震动,而后是地球8倍以上的超重力。

当飞船闯入无止境的空寂宇宙,沈星弦隔着舷窗往外望去,看到地球正散发着虹膜般的薄蓝光晕。

——于是沈星弦也仿佛看到了,黎舟渡那双如出一辙的蔚蓝眼睛。

高中时。

黎舟渡在转校后的当日,就对窗边埋头做题的沈星弦一见钟情。

他凭着混血身份和蔚蓝眼睛在校内出名,与同学打成一片时,他掩饰着心意打赌,说会在高考前将沈星弦追到手。

沈星弦托了托防蓝光眼镜:“谢谢。比起你,我更喜欢做题。”

告白被当众拒绝,黎舟渡被激起好胜心,更是变着花样对高岭之花展开追求。

他们在冬日雪夜去看海,夏日开车追逐落日,又在毕业的雨季失控决裂。

黎舟渡站在大雨中问:“沈星弦,你是不是没有心?”

沈星弦笑容淡淡:“怎么没有?不是已经给你看过了吗?”

此后两人再无交集,沈星弦圆梦考去航大,黎舟渡跟随父亲留学异国。

可那日沈星弦的宇航员培训结束,尚在离心机造成的眩晕中,她恍惚又看到黎舟渡站在她面前。

黎舟渡正穿着一身白大褂,翘翘嘴角,向她打了个语气很不友好的招呼:

“好久不见啊,沈星弦。”

--

黎舟渡从A国航天局回来后,打定主意要在重逢时,狠狠报复对他始乱终弃的沈星弦。

可当他看到天文馆中那双倒映星辰的双眼后,就知道自己又完了。

“不要凝视沈星弦,因为深渊正在凝视着你。”

他煞有介事地劝退追沈星弦的学弟。

而当宇航员的返回舱如流星划过天际,他开着越野车穿梭苔原与荒漠,满心都只想去追逐那颗魂牵梦萦的星辰。

漠河的极光与冰川被他抛在身后,多年前的海滨夏日浮现眼前。

直到最后,他终于将那颗流星捧回手心。

“仰望星弦,绝渡逢舟。”

爱你是我的理想主义。

黎舟渡 x 沈星弦

从校园到社会

1v1

魔族过境,寸草不生。

方才还耀武扬威的护亲修士慌忙想要组成阵法,可法符还未成形就被黑云瞬间冲垮,没有修为的侍从小厮更是溃散奔逃。

然而身处陷阱之中,那些怪异诅咒之物哪里肯许猎物逃脱?

最先想要突围的修士眨眼便被浓雾中的利爪撕碎,鲜血飙溅出来,又融进喜队的赤服红帛之中,顿时消失不见。

有人甚至吓晕过去,又被黑夜中伸出的触手一点一点拖进浓雾,令人不寒而栗的咀嚼声渐次传来。

温眠对身后惨叫和异响都漠不关心,只紧盯着马车后排的重重箧箱,继续去寻喜轿最末梢处的……她的嫁妆。

灌湘岭只是岌岌可危的小宗门,如今好不容易攀上长留山的高枝,必定要下血本来讨好君凛。那些装满珍奇宝物的箧箱,便是秋涵雅倾尽灌湘岭财力人力,所寻得的“嫁妆”。

而其中只有一件宝物,是温眠现下的目标。

伽罗莲。

此物每千年仅开两朵,唯独功效能收纳灵魄,若后续可得到充足灵气修补,便可为灵魄重塑肉身。

在修士濒死之时,能用伽罗莲金蝉脱壳,姑且还有一分断尾求生的希望。

但就算是这般上品法宝,也存在极高风险。

且不提能否在修士神识消散前成功收纳灵魄,光是后续要重塑肉身所需的大量灵气,都足以让孤立无援的温眠犯难。

——若是不能在三月之内被注入灵气,断蒂的伽罗莲便会枯萎,其间收纳的灵魄自然再无回天之力。

不过……这都不是温眠现下该担心的就是了。

反正她宁肯死在魔族过境中,也不愿再嫁君凛,那么利用下自己的嫁妆,搏这渺茫希望重活一世,总比坐以待毙强吧?

“救、救救我!”方才想要抓她的马夫跌撞而来,口中尽是鲜血,恐惧地朝她伸手求援。

温眠甚至都未曾给他分出一个眼神,就像掠过某块没有生命的石头般,轻飘飘掠过了他。

于是又是一声怨毒的惨叫从背后传来。

温眠的面庞像被冰霜凝住,未有丝毫动容,只在瞧见某个印有灌湘岭禁咒的箱子后,微微屏住了呼吸。

就是它!

但世间往往也就是这般不遂人意。

在温眠三步并作两步,几近要触碰到箧箱的时候,一道黑色身影从侧面横冲而出,闯入温眠眼帘。

来人是一位带着鬼面面具的男子,面上画着的怒目圆瞪,獠牙似在暗夜中森森发寒,他身上毫无家纹特征的玄衣于喜队中异常醒目,除却魔族便再不可能是旁人。

温眠眼瞳骤缩,戒备疾退两步。

不料她如今光想着警戒面前男子,一时罔顾身后魔族,眼见浓雾中有利爪急急探出,立马就要刺穿她的胸膛,电光石火间却又是那鬼面男子长臂伸展,锢住她的手腕将其拉了回来。

温眠敏锐地察觉到,触在腕间的手是温热的。

是人。

像是刚结束一场艰辛难言的远途跋涉,男子的呼吸声闷重又急切地从面具后传来,颤抖得几乎像是有着泣音。

他的手亦是抖着,仿佛被温眠的肌肤灼伤般,救回温眠后忙不迭又松开她,拉远些距离。

温眠对他的反应其实没什么好奇心。

她仅觉得松了口气——既然是人,便比魔族好打交道得多。

她心念电转,开口道:“那些柜子里有很多能用的法宝,小则增益补体,大则修为登阶。前方有魔族过境,这支人马不会有人幸存。若是你想要法宝,就趁现在拿走,旁人后续调查起来也不会起疑。”

“我只将这情报告诉你,你大可将这些东西全部带走,仅需将伽罗莲交予我即可。”

前世温眠幼时被族人冷落,婚后又常年被关长留山后峰,鲜少有人与她交谈,这几乎是她从前世到今生,说得最长的一段话了。

满满的诚意,主打一个说服力。

那鬼面男子半晌没有说话,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复,似在权衡,又似在注视着温眠。

身后的惨叫声渐弱,看来那些殿后的修士都快死光,很快魔族就要发现队伍最末的两人。

温眠不敢再等,正打算强行突围,鬼面男子却做出一个令她吃惊的举动来。

他竟是缓缓朝温眠抬起了手,手指微张,躺在他掌心的赫然是绽放光华的伽罗莲。

“你……已经找到了?”温眠微讶。

按理来说这些被施与禁咒的箱子,非灌湘岭门徒无法打开才对,这人是如何破解的?

男子见温眠微蹙眉头没有动作,便试探似的上前半步,向温眠伸出的手依旧高举。

温眠搞不懂这人来路,警戒着观察他,并未伸手去接。

于是男子顿了顿,沉默着探手拈过温眠那截细瘦手腕,亲自将伽罗莲送入温眠的掌心中。

温眠抬眼,打量着那张诡谲怒怖的面具:“你是要给我?”

鬼面男子微不可见地颔首,又克制有礼地退步回去。

温眠完全摸不准这人底细。

这世间在她看来,多的是无缘无故的敌意与仇怨,但从未见过无缘无故的恩情,男子对她善待至此,究竟是因何原因?

但背后魔族的怪桀吼叫越来越近,她实在耗费不起这时间,因此便不做多想,握紧手中的伽罗莲,作势要往溪边跑去。

跨出的步子才半步,温眠又蓦地回首,犹疑开口道:“你……还能再将那柜子里的接骨膏给我吗?那东西不值钱。除此之外,我真的什么都不要。”

可对方听后并未转身去翻箧箱,而是直接从自己腰间的收纳囊中取出一支药膏,爽快地交予温眠。

温眠接过细看,手中的竟是一支金蝉续断膏,比她索取的药品要高出好几阶。

……这人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也给她?

温眠拧眉又瞧他一眼,终究未疑问出声,而是转身直截了当地走向藏在喜轿车轮下的侍从。

——这侍从虽助她逃脱,后来却一直跟在她身后,也不知是要做何打算。

不管他是想寻求温眠的庇护,还是后悔了想要捉拿温眠,待会儿便都不作数了。

“拿去吧。”温眠躬腰将药膏递过去,“别躲在这里,我护不住你。你自行逃出去。”

侍从惊怔又茫然地抬头:“那小姐你……”

温眠不耐:“快拿着,时间不多。”

侍从不敢不从,只好从她手中接过药膏,连滚带爬地于车轮下爬出来。

鬼面男子一直静静看着温眠的举动,不曾出声,也不曾阻止。

温眠抵不过他的注视,只好回头道:“你还不去拿着东西逃命?”

男子不言,亦是对围攻过来的魔族不惧,只抬手朝着温眠做出几个手势——

温眠凝目细看,发现他用的竟是手语。

[那你呢?]男子在问。

在前世的时候,温眠曾于后峰遇见过一个不太会说话的少年下仆,那是在长留山唯独愿意同她对话的人。

屈指可数的相伴时光里,少年教会她手语,她也教会少年人族语言,只可惜后来……

温眠轻轻叹息,看向男子的目光少了几分猜忌,也缓缓朝他做出几个手势来。

[我要去完成我想做的事。]

男子指了指她手中莲花:[你要用伽罗莲。是想救人?还是想自己用?]

救人?温眠无人可救,也无人可救温眠。

她垂目,冷淡地瞧着手里散发光华的莲花。

这东西上一世混在大批嫁妆中被送到君凛手里,最后又被他用来救在外头的红颜知己。

而那获救的丹朱庭女冠,于三年之后闯入长留山后峰,像碾死一只蚂蚁般逼死了温眠。

想到前世自己死前的画面,温眠发现自己并不觉得怨愤。

她只觉得……一身轻松。

该报答的灌湘岭养育之恩,上辈子她已经报答。上一世夺她性命的女冠,今生她亦是夺走对方未来的一线生机。

很公平,不是吗?

至于这具肉身,便叫它葬于火海罢,还了秋家人的血肉,今后是生是死,都与秋家无关。

她抬起眼来,笃定回答道:“我想给自己一个新生的机会。”

她在回答之后径直转身,不愿再与男子交谈,只毫不迟疑地将手中莲花放在一旁湍急溪流的渚边,随即再度踏入喜轿之中。

她在进入喜轿的刹那动用全部灵力,引火而出,瞬间将整个喜轿点燃。

——这是她在灌湘岭为数不多擅长的法术。灵火燎原,所及之处尸骨无存。

而她就是要尸骨无存,别让长留山众人、灌湘岭秋家再困住她一根发丝。

在火焰燎过视野的最后,她看见鬼面男子下意识想要上前,似要来救她,但在最后又堪堪停住脚步,似又在迟疑。

这人可真真奇怪,不过一面之缘,何故要来徒增因果?

因此温眠朝他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鬼面男子仿若听懂,在原地沉默片刻,转瞬便消失在漆黑黏稠的夜色之中。

魔族畏火,如今见喜轿燃烧,火势滔天,当即不敢再前进半步。

想必那侍从,应也能逃出生天了。

温眠安适地靠在窗柩旁,身上的火红嫁衣几乎与烈焰融为一体。

她厌倦地扔下凤冠上的喜帕,帕子落在地面,碧珠滚落一地,又悉数瞬间燃烧成灰烬。

火焰沿着绣凤绸布鞋蜿蜒而上,温眠对此不畏不惧。灵火恋主,就算是在焚尽主人身躯之时,亦不会令主人痛苦。

就算她的计划失败,这也算是个不错的收梢。

伽罗莲于溪边缓缓盛放,开始召唤着洁白的灵魄坠入怀抱。

而就在温眠的灵魄往伽罗莲蕊中坠去前,出现在她视野中的竟然是破空而来的君凛。

记忆中一向衣冠楚楚,鬓发如裁的剑尊,如今却散着发冠,穿着凌乱喜服急急御剑赶至。

那模样,看上去还真挺像破千军万马,踏月前来救她的如意郎君。

只可惜温眠半点心动也无,漠然地瞧着君凛一剑横扫魔族,跌跌撞撞地朝着燃烧喜轿奔去。

“可千万别去。”直到这时,温眠的灵魄才紧张起来,“还没烧完呢,别被发现端倪。”

只见轿窗内的新娘低眉垂目,面容安宁,俨然与前世温眠每次见君凛的神色无二。

——亦或是说,前世温眠见君凛的神色,也就如现在死了一般。

而今的君凛在瞧见轿内的温眠后眼睛骤亮,不管不顾地就要朝喜轿伸出手去。

万万幸老天又如了温眠意一回,灵火无情地扑涌上来,刹那堵住轿窗,将温眠整个人都裹入烈焰之中,叫他靠近不了分毫。

铮然一声剑响,今后将会成为剑尊的君凛竟随手扔掉自己的本命剑,毫不迟疑地探手往火窗内探去!

灵火无眼,纵是长留山最为优秀的弟子,预言中被誉为“拂晓晨星”的救世之光,依旧会被火舌舔舐而过,生生刮去骨肉,淌出淋漓鲜血。

他恍然收回手来,呆怔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除了被灵火灼烧的深深伤痕,什么都没有。

他什么都没有抓住。

什么没有。

君凛猛地抬头,通红着一双眼再去看火势滔天的喜轿,哪里还能看见新娘的半点身影?

这不对。明明不是这样的。

他像是无法接受面前的景象,愣神瞧了半晌,最后疯魔般要整个人往火海中冲去。

“师兄!你这是在做什么?!”

随后赶至的长留山弟子们七手八脚地拉住他。

“不过是个灌湘岭的女冠,师兄都不曾与之见过,何故为救她至此!”

“死便死了,师兄再找一个便可!”

君凛怒极回首,瞪向自己的同门,瞬间释放的威压吓得众人立马放开了手。

“不,不会有了。”

君凛却在此时终于冷静下来,颓然垂手,不再想要徒然靠近火海。

鲜血从手臂蔓延而下,又沿着指尖滴落进尘土中。君凛恍然不觉,只空茫无神地看着夜色烈焰,喃喃道:

“不会再有这样的温眠了。”

虺虺巨雷惊响,瞬间吞噬掉他的低语。

暴雨至此才倾盆而降。

在骤雨浇透君凛浑身之前,温眠瞧见他眼下竟淌出泪水来,只不过那滴眼泪转瞬便与雨水混杂交错,再瞧不出任何哭泣的模样。

伽罗莲因雨水的冲刷而滑入溪流之中,迅疾地远离山林朝下漂去。温眠的灵魄成功落定在花蕊之中,很快便要陷入沉眠。

她已经很累,几近睡去,只在最后事不关己、又匪夷所思地想道:

“我死了,他哭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主要角色都已登场!恭喜眠眠成功死遁逃生!

下章写写前世的一些部分,补足下行为动机~

PS:鬼面就是男主啦,现在的伪装都是有原因的,本质是忠心小奶狗罢了(。

殷玄烛(戴面具版):那药膏是我精心准备给老婆的!老婆怎么转手就给其他人了!老婆怎么还要赶我走!(失落)(委屈)(默默摇尾巴)

伽罗莲蕊温暖又柔软,周遭水声荡漾,恍然像是回到母体之内,将要作为婴孩被重新分娩。

温眠闭上眼睛,回想起自己的一整个前世。

·

印象中的童年俱是暗色。

沉郁苍苍的偏院围墙,冬日里被霜裹成鸦色的枯树,边角发霉的被衾,还有自己被冻成绛紫的指尖。

自初次睁眼,她便不曾见过父母身影。

负责她起居的管事面白无须,鼻侧有着深深两道苦相纹路,说,她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庶女,不得秋涵雅的喜欢。

因此就不会得到灌湘岭任何人的喜欢。

管事说这句话时,语调里满是厌弃,又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怜悯,本以为能听到女童的绝望哀泣,但他转头之后,只撞入一双黝黑的眸子,如若深潭死水。

老翁絮叨嗓音一噎,草草缝制衣物的手都被骇停。

日子便这般平淡而过。

而后,在温眠三岁时,她第一次见到了秋涵雅。

她的父亲留着风雅长髯,身着灌湘岭的竹纹缥衣,背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站在院内俯视着她。

平日苦丧着脸的管事挂起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手指不住戳温眠后背。

温眠不厌其烦,只得按照他之前耳提面命的嘱咐,亦是乖乖扬起个笑来。

“叫爹。”管事面目狰狞地做出口型。

“……”温眠一时叫不出来。

这个词对她而言太过陌生,光是发音都让她考虑半天,是平调?还是仄调?

而在她苦苦死思虑的时候,秋涵雅不耐开口:“把测石拿进来。”

几个下仆闻言,齐齐手托四角,搬着贡祭测石的漆木雕竹案挪步入内。

管事欲牵过温眠避让,可秋涵雅伸手直接将女童从他身侧拉过去,推至那块比她人还高的测石跟前。

“手放上去。”秋涵雅道。

温眠回头看他,心道这案桌都比她高出许多,再放上测石快与秋涵雅齐平,叫她如何把手放得上去?

秋涵雅拧起的眉就没舒展过,朝着管事挑挑下巴:“帮她。”

管事本就在埋怨温眠笨拙不肯唤人,如今沉着脸上前,粗鲁地扯着温眠手臂,将她半提起来,小小巴掌成功摁在测石上头。

无比明亮的光线铺散开来,将整个院子的冬意驱逐,映出暖黄明媚的春光,就连斑驳灰墙都似镀了层金。

温眠尚不明所以,但秋涵雅的面容已然变化,方才还垂着的长眼渐渐瞪大,透出狂热的希冀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管事手一松,温眠便落回实地,踉跄着退离几步。

但就算如此,那块测石上的光芒依旧未散,融融如玉。

院内的寂静被一阵大笑打破,秋涵雅彻底舒展眉目,自进院后第一次躬身,将抿着唇的温眠高高举起。

直到如今被托至半空,她才终于能看清秋涵雅的全貌——她长得和面前的男人,分明一点都不像。

秋涵雅称她,是灌湘岭的“希望”。

温眠只觉得莫名其妙——灌湘岭上下千余人,她才不过三四岁,如何成为所有人的希望?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事不关己地想,这人或许是魔怔了。

秋涵雅亦是注意到女童看不出情绪的双眸,脸上笑意便淡了些,又悻悻将其放下:“这孩子过于早慧,恐不是好事。”

管事见他语气不妙,忙迎上来:“或许正是因为灵髓的缘故,才令……小姐明事理得早。她、她记事蛮早的,记得也牢,只是不太爱说话。”

不料这句话像是戳中秋涵雅的逆鳞,他眉头复又拧起,吓得管事两股战战,面色如土。

灌湘岭岭主脾气阴晴不定,句话说错便很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而管事常年陪在温眠身侧,哪里懂得岭主喜好?如今实在不知自己是哪句话触怒秋涵雅,连补救都找不出说法来。

本以为这次自己命不久矣,管事双膝颤抖着要跪,却听温眠突然开口道:“爹爹。”

秋涵雅周身寒意骤散,扬眉回首:“你叫我什么?”

温眠便又唤:“爹爹。”

“我会努力,不让您失望的。”

刹那秋涵雅眉间阴霾确实是散去了,可眼神又实在复杂。他死死盯着只抵自己小腿高的孩童,最后竟发出声嗤笑来。

那笑声听起来比起欣悦更像是讥讽,父女同室搞得跟仇人相见一般。

温眠只觉得自己这父亲挺疯的。

但秋涵雅的语气终归是软了下来:“不错,懂事早,也有好处。”

“她从今便改为秋姓,给她备间屋子。”

秋涵雅嘱咐完下仆,步履不停地离开了。

直到看不见秋涵雅的背影之后,管事才急促地大口呼吸起来,狠狠抹了把额角的冷汗。

他神色复杂地看向身侧女童,生平第一次试探着伸出手,犹豫半晌才落至温眠肩头。

“要好好修炼。”他在最后嘱咐道。

·

只可惜温眠的高光时刻过于短暂,“伤仲永”来得过于突然。

她虽对灌湘岭的法术上手颇快,可后继的灵力补给十分乏力,招式刚出便失了力道,光有把式并无威力。

灌湘岭的教士花了大力气为她供给灵力,可温眠的灵髓就像深渊,再多的补药灵石投进去都听不见个响。

秋涵雅的脸色一日复一日地阴沉下去,终是忍不住拉着全族长老入宗堂,就温眠一事讨论了整整两天两夜。

温眠作为话题中心,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便只能跪在堂前亦等了两天两夜。

等到第三天破晓。

那日正好是霜降,温眠眼睫上都覆着晶莹的冰霜。而后她听宗堂的大门终于豁然洞开,秋涵雅第一个走了出来。

他的神色实在灰败,眼神也涣散着再看不见昔日野心。

在踏出门槛的时候,他还毫无风度地被绊了下,纤尘不染的衣袖坠在地上,沾了一臂的泥。

他身后的长老慌忙去扶,俱被狠狠推开。

秋涵雅猛地抬起头,目光直直锁定在温眠的身上。

他直冲了过来。

“他气极了。”温眠暗想。

但她在门口跪坐太久,双膝软得站不起来,因此就算心知秋涵雅气势汹汹也无法动弹。

而后便是脸颊上传来的灼痛,温眠被秋涵雅打得跌倒在地,眼前黑得看不清任何东西。

睫毛上的霜颤落,融进虹膜之中像针扎一般,口里被咸苦的血腥味填满,又顺着唇角温热地滑落下来。

“把她……送回偏院去!”秋涵雅的怒吼宛若困兽低嚎。

——当初她能被秋涵雅高高举起,如今便能被秋涵雅重重摔落。

意料之中。

温眠又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并没有哭。

她只是知道,自己这一生的霜降,也便因此降临了。

·

于是她又被关回偏院。

这次甚至连管事都消失不见,终日陪伴她的只有空谷里吹来的风。

温眠于偏院内别无旁物打发时间,因此只好潜心修行。

正如管事之前所说,她记事早,也记得牢,在短暂被秋涵雅重视的时间里,她将灌湘岭的法术招式统统铭记在心,又在这无人步入的偏院内一招一式地复刻出来。

因此就算她灵髓中的灵力依旧匮乏,年年岁岁过去,她终究还是走到了距离筑基临门一脚的境界。

而就在她准备筑基的那夜,一纸婚书被送到她的手上。

秋涵雅第二次踏入偏院,依旧是背着手居高临下看她,嘱咐她要为族人顾全大局。

温眠心道,这人每次来,总是没好事发生的。

她只开口问:“嫁人的话,要离开灌湘岭吗?”

秋涵雅一时没搞懂,她到底是因为要去陌生环境而恐惧,还是在为逃离灌湘岭而喜悦。

他俯身下来,眼瞳蛇似的凝聚成线,冰凉地打量面前出落得姣好的少女。

但少女还是和当初三岁时无二,漆黑眼底叫人瞧不出任何情绪。

秋涵雅注视着她,眉便又紧锁起来。

于是他回答:“长留山是个好去处,你要嫁的也是世间顶好的剑修奇才,小时候听说过拂晓晨星的故事吗?那故事中预言的救世圣主,便是他。”

温眠不答。

她从小身边只有管事一人,要去从哪儿听这什么晨星的故事?

秋涵雅只当她默许了,长眼眯出个笑来,他眼角的皱褶层层堆叠,让温眠想起雨后芋叶上的蚰蜒。

“安心嫁过去吧,有这样的郎君当靠山,今后灌湘岭的好日子便来了,你的好日子亦是来了。”

“我是为你好。”秋涵雅甚至在最后补充道。

他说得认真,几乎把自己都骗过去,语气里尽是情真意切。只可惜温眠还想着那湿润叶子上的虫子,那般长的训诫就跟风一般从耳边掠过去。

但秋涵雅要她嫁,她就不得不嫁。

于是温眠乖默地接过了那纸婚书。

再然后便是成婚那日的魔族过境,她身受重伤,逃出来时只觉得身上嫁衣无比沉重,用手一拎才发现浸满了湿答答的血。

脚下触感像黏腻的沼泽,每一步踏下都会发出滑稽的声响。

温眠在魔族追杀中根本不敢去瞧,直到逃亡至长留山门前,遇上一队气势汹汹出山的长留弟子,这才敢松懈力气倒了下去。

她在倒下之后终于忍不住好奇回头,看到身后山门石阶上,几乎每一阶都染满了她的血迹。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篇主要交代下前因后果,以及主要角色的性格,所以节奏会稍稍慢些。

我会努力更新的!

那队魔族不知用了什么武器,利刃几乎贯穿温眠的整个腰腹。从噩梦中清醒过来时,温眠只感受到席卷全身的剧痛。

她机敏地没有第一时间睁眼,只嗅到鼻尖陌生的暖炉香气,带着雪松味道的薄纱被熏风吹起,将厅内的谈话声递进来。

“灵髓藏于灵魄之中,按理说来,灵魄无损则灵髓无损。方才师妹替她把脉,说是灵魄未有丝毫损伤,既是如此,她到底是如何被毁去灵髓的?”

“或者说……这秋家大小姐,到底是在魔族过境中被毁去灵髓?还是根本就没有灵髓?”

此话一出,惹来议论纷纷,人声嘈杂不休,也让躺在床上的温眠心底惊涛骇浪。

她没有灵髓了?

温眠试图运转灵力,可被魔族伤过的痛处就像空荡荡的深渊,任凭她如何驱使,都感应不到灵髓的回响。

温眠浑身的血都凉了下去。

她没有灵髓了。

她本该在昨夜筑基的,但她选择听从秋涵雅的话嫁入长留。如今她失去灵髓,今生便再无可能筑基。

在修者为尊的时代,唯有筑基之后才能抵御岁月,拥有漫长的寿命。若是没有筑基,即和普通人无二,随着十年数十年的时光过去,人自然也会慢慢衰老,走向衰亡。

“看来,我顶多只有几十年的寿命可活。”温眠努力去接受这个事实。

而在这时,另一沙哑少年声愤愤不平道:“我看就是灌湘岭挟恩图报,诓骗我们!这女子分明是废灵髓,秋涵雅想必是怕君凛师兄退婚,才找的借口罢了!”

“师弟,不可对秋岭主不敬。”

极具辨识力的男音传来,虽音量压低,但声线清润低醇,令周围烦躁不已的人群不自觉就安静些许。

“我的医术在长留山内是最好的,我能瞧不出来吗?她的经脉末端都鲜少有灵力残余,一看便是废灵髓。”有少女凉凉道。

“退婚!凭什么我们既要帮扶灌湘岭,又要收留他们族内的废灵髓!”

“灌湘岭好大的野心,是逮着我们长留山薅吧!”

“君凛师兄,退婚吧,我们都不认这桩婚事!”

唯独有一个嗓音柔软的少年劝道:“几位师兄师姐,且冷静些。君凛师兄亦是在抵抗魔族时灵髓受损,不也灵魄安在么?说不定……她真的是——”

“叶风和你什么意思!你是在咒君凛师兄吗!”

“你拿君凛师兄和秋家小姐比?!”

“不不,我绝对没有!”

争吵声顿时像热油入水,炸成一片。

“不要吵了。”又是那道清润声线沉道。

应是听出他语调中的不悦,所有人立马听话,乖乖安静下来。

那声音又道:“这桩婚事并非我所愿,然我毕竟受恩于灌湘岭,婚事又为师尊所嘱,我不得不从。”

哦,懂了。温眠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这说话的,就是君凛。

是她要嫁的郎君。

“但一纸婚契结下,哪有断契的说法?结契便是结契,她从此便是我的道侣。”

方才还冷淡疏离的少女音带上哭腔:“可是师兄,你们甚至连婚宴都没有完成,这怎么能算道侣?”

“师妹,别闹。”

少女不依不挠:“我都说了,她就是废灵髓!师兄你分明有着绝佳灵髓,又是东陆预言中的救世晨星,难不成……要让我们眼睁睁看着师兄的后代也变成废灵髓么?”

其他人一听又炸:“对啊!师兄这般好的灵髓,怎能因为这秋家小女绝后?”

“君凛师兄可是救世之人,天道怎可能允许这般平庸的女子嫁给师兄?退婚也算是顺应天命!”

“师兄你就是太善良了,不过大家别担心,师尊已经带着秋涵雅过来了,定要给师兄个交代!”

秋涵雅来了?

温眠终于忍不住想微微掀开眼皮,却听訇然响声在门口处炸响,刹那床帏薄纱急荡如涛,扑打在温眠的脸上。

她忙紧闭双眼继续装睡,只在睁眼一刹用余光瞧见秋涵雅满头是汗,小跑着跟在一白衣白发的男子身后,着急忙慌赶了进来。

“白帝殿下,这、这魔族过境我们也无法料及,可我家小女确实不是废灵髓啊!”

被称为白帝的男子声线冷得凝出锐利冰刃:“婚契都是落在婚书上的,接下婚书便算结下婚事,如今还能如何?!若是断契退婚,岂不是又让我的乖徒儿徒增因果,境界跌落,灵髓受损?!”

他越说越怒,竟是动了杀机:“秋涵雅你干的好事!”

重重叩首声响起,秋涵雅哀苦道:“白帝饶命!灌湘岭岂敢在您面前弄虚作假?能得长留山一纸婚书,已是我秋家家门万幸。只是小女实在无福,无缘和君凛公子携手白头。”

白帝话头一顿,忍不住问道:“为何这般说?”

秋涵雅适时道:“我家小女并未筑基,如今又在魔族过境中失了灵髓,也就……最多几十年可活了。”

温眠漫无边际地想,原来她偷偷修炼,快要筑基的事情,秋涵雅知道啊。

“几十年……”白帝沉吟,“所以,只要等到你家女儿寿终正寝,我的徒儿再寻良缘也无可厚非吧?”

“这个主意好!”有跳脱弟子立马赞成,被旁边同门急忙嘘声好几下。

但毫无疑问,这个消息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就连躺在床上的温眠都能感觉到气氛瞬时冰释,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别说几十年,几百年对于修士来说都不过弹指之间,这桩离谱婚事就当……是君凛应了成圣前的情劫。

白帝的语气也舒缓许多:

“当初我之所以要为阿凛牵线结契,正是因为秋家愿拿出镇门之宝来替阿凛修补灵髓。这份恩情实在重大,若不想被因果压身,影响日后成圣之路,阿凛须得亲自还了这债。”

“如今看来,是天道不忍,才叫阿凛不必受不公对待罢。既是如此,便叫你家小女……”

白帝说到此处拖长了声音,像是在问询秋涵雅。

秋涵雅忙回道:“小女名唤温眠。”

温眠估摸算着,自己结契也有好几日,长留山竟是现在才知晓她的姓名。

但秋涵雅这句也颇有意思。

当初他看好温眠的灵髓,便要她从“秋”姓,温眠倒也是现下才知晓,自己不知何时又变回母家的“温”姓了。

也罢,秋眠秋眠,听起来就挺不吉利的,难怪会倒霉遇上魔族过境。

白帝满意说道:“那便让温眠住在长留山后峰吧。阿凛若是不喜,不去见她便是了。几十载过后,你还能选自己的俏佳人。”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舒心笑起来。

就连君凛的声线都噙着笑意,似在鞠礼:“多谢师尊。”

这事便算有惊无险地解决了。

秋涵雅从白帝手里保住小命,又忙赔笑道:“在下知晓此桩婚事实属灌湘岭高攀,因此倾尽全岭之力,寻无数珍奇作为小女嫁妆,还请君凛公子笑纳。”

方才沙哑的少年音口直心快:“你们有何宝贝是长留山没有的?”

秋涵雅像是没听出他们的嘲讽,温和回道:“诸位见笑,灌湘岭此次……寻到了一朵伽罗莲。”

“伽罗莲?”就连白帝都讶然几分,“这东西可不好找。”

秋涵雅说得情真意切:“有此莲庇佑,君凛公子便不怕再遇惊险。”

白帝显然对自己的爱徒十分看重,沉吟道:“带我们去看看。”

“好,好。”秋涵雅立马又是一路小跑,领着人往外走去。

几个弟子自然是跟在后头,但在准备出门前,君凛忽然唤道:“风和。”

方才替温眠说情两句的弟子回道:“君凛师兄?”

君凛的声线依旧温和醇厚,令人如沐春风:“近来息壤内有秘境打开,风和师弟如今在修行上颇有独到见解,不若这次就由你带队,去寻找机缘罢。”

叶风和的声线顿时带上激动:“谢谢师兄!”

另外几人听见,自然不服,闹着君凛也要下山游历去。

君凛的声音十分无奈:“也罢也罢。我想想啊,那你们便同我下山,去刑云宫走一遭吧。”

几人这才满意,说说笑笑着寻白帝去了。

温眠直到再听不见任何声音,又等待近半个时辰,才敢缓缓睁开了双眼。

不料方重见光明,她就撞入一双隐隐含紫的狭长双眸之中。

温眠几乎心跳骤停,死死咬住舌尖才没露出紧张神色来。

那是一名身穿紫电纹华服的男子,正抱臂站在床前,垂目锁定在温眠身上,也不知注视她多久。

男子开口,便是君凛那清润柔和的声线:“我就知晓,你定是醒了。”

温眠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心头突突直跳,拿不准自己这夫君打的什么主意。

“你在秋家也不爱说话?”君凛挑眉,奇异的是,他眼底依旧带着人畜无害的笑意,“也好,听话些,才活得长久。”

……这应当是在恐吓她。

温眠思虑片刻后,垂眉顺目地朝他点点头。

君凛便继续道:“我还听说,你擅长记忆,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这温眠就不知是哪里的空穴来风了。

不过仔细一想,应当是她如今灵髓被废,秋涵雅为了努力抬高她身价扯出的谎。

管事那句随口一提的“记事牢”,没想到如今以讹传讹成这样。

温眠破罐子破摔,又点点头。

君凛总算找到她的丁点用处,于是微微俯身,语气更加轻柔:

“修士常年在外探寻秘境,因此偶尔能拾得稀世修行秘籍。但这类秘籍往往在带出秘境之后,笔墨会渐渐隐去,变为空白天书,实在可惜。”

“以后你就待在后峰吧,我会将寻到的秘籍交予你,你能否在当日之内铭记于心,再誊写出来?”

温眠心道,若说不能,你待如何?

但口头还是乖乖答:“能。”

君凛更加满意:“那就好。你的吃穿用度我都会好好安排,别的事情,你便无需操心了。”

“听到了吗?娘子。”

温眠从未见过像君凛这般的人。分明说着疏离威胁的话,可脸上神色和语调硬是让人找不出一处错来。

“听到了吗?”君凛见她未答,又重复问道,隐约叫温眠觉出一丝偏执意味来。

“听见了。”温眠终于开口,哑声回答。

她许久未喝水,一说话喉咙就似刀割。

君凛颔首,眼底的笑意更深,看她的目光竟诡异地带着一丝深情。

“那我便先不打扰你休息了。”

温眠侧头,安静地看着君凛离开,这才颤抖着呼吸,挣扎爬起,剧烈咳嗽起来。

那人的威压比秋涵雅不知可怖多少倍,若是她不乖乖听从,恐怕五脏六腑……都要被此人的灵力碾碎了。

·

因为尚是疗伤期间,温眠被允许休憩在君凛的房间内。

但从此往后,除却之前说“医术最好”的小师妹,她再不曾见过之前的任何弟子,想必他们俱是已经下山。

直到她快要痊愈那日,才从给她包扎伤口的小师妹口中听闻,之前替她说话的叶风和竟是死在息壤之中。

“息壤已安定多年,不知为何此次突发劫难,本是寻求机缘的大好机会,只可惜小师弟……”那位师妹哽咽不已。

另外一位女冠安慰她:“只盼君凛师兄不要太过自责,这本就是大家意料未及的祸事。”

温眠被她们像裹尸般包扎好,随即两人边聊边离开了。

只剩温眠安静躺在床上,过了许久,手指才像是被什么东西冻着一般,不住颤抖起来。

她想起了君凛之前的话:“听话些,才活得长久。”

那果真是句一语成谶的恐吓。

本以为离开灌湘岭就是好事。

她咬着唇将自己埋进被衾里,蜷缩成一团。

没想到,处处皆是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前世男主就出场啦!

这几章是前世的女主视角,不过很多事情眠眠都未知全貌,以后会慢慢在故事发展中解开谜题~

而眠眠所看到的“真相”,也会成为她前世和今生行事的行为动机,当然啦,在其中男主的作用十分重要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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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眠知晓,一旦被安排进后峰,恐就再不能出来。

她在入夜的时候会偷偷撕裂伤口,硬生生拖到叶风和葬礼那天,身子才好得七七八八。

叶风和替她说过话,也很可能正是因那一两句开脱,才导致他惹来杀身之祸,因此温眠想要去送他一程。

送葬下山是在深夜。

温眠躲在长留山的郁郁乔木之后,瞧着那队白衣弟子抬棺缓缓而行,长留山的紫底云纹旗在风中舒展,纸花被抛至上空又纷纷落下,雪似的铺了一路。

作为白帝的小弟子,叶风和的出殡排面很足,比当初温眠入嫁隆重得不知哪里去。

温眠的目光安静落在棺木上,恍惚似见当初自己的喜队人马与如今的丧队交错在一起,红白纸花半空交错,喜轿和棺木渐次重叠,两方唢呐听起来几乎都一个样。

她心道这下长留山要把她恨死了,才嫁进来这么点时间,先是魔族过境,后是弟子陨落,实属不祥。

眼见丧队朝着温眠的方向越走越近,温眠本拾了点纸钱,准备以灵火点燃,也算捎给叶风和当做谢礼,可一个响指搓动,两指间半点火星都没起。

温眠叹口气,将纸钱往地上一摊——她忘了,她现在完全没有灵髓了。

“你在做什么?”君凛的声音在身后惊雷般炸响。

温眠浑身都紧绷起来,指甲下意识扣进肉里,尖锐的疼痛堪堪令她维持住表情。

她缓缓转过身来,将掌心的纸钱示意给君凛看。

“我是你的道侣,今日缺席……恐怕失了礼分。”

道路旁的乐响越发靠近了,君凛先是抬眼去瞧那侧的出殡队伍,原本自带三分笑的上扬唇角耷拉下来,蹙着眉将她拉起身,往树枝阴影中藏去。

“既然身体好了,我便派人送你去后峰,葬礼就算你不出席,也不会有何影响。”

温眠心想也是,他本就在等着自己死了续弦呢,哪里肯让更多人知晓她的身份。

于是她眼眸下垂,低低应了声,当夜便被君凛唤来的下仆带去后峰,住在长留山最为偏远的院内。

从山门到后峰要走大半个晚上,来到居室温眠便累得躺倒在床。

她注视着陌生泛黄的屋顶,事不关己地想,这地方和灌湘岭偏院,也没什么区别。

·

在长留山后峰的日子寡淡又死寂。

毕竟她的身份尴尬,君凛连个侍从都不曾给她安排,吃食衣物会按时放在门口,温眠开门便能取到,但人是看不到半片踪影的。

只有君凛偶尔会过来,不过他来的时候,非但不会让温眠觉得解闷,反而压力倍增。

——因为他每次都是送秘籍过来,要她默写的。

最开始温眠还想干脆随便默背几句,叫君凛认清她一无是处的本质,今后不必前来。

可当她把写得七零八碎的秘籍竹简交过去,君凛掀掀眼皮,薄唇微扬,吐出冷酷至极的话来:“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写。”

温眠只好抖着手指,在院内布案重写。

夜里下了当年的初雪,温眠提笔的手被冻出皲口,淌出的血在竹简上留下道道痕迹,可君凛就站在门口,宁可等她写这整夜,也不曾离开。

温眠实在无法,拼尽全力才把秘籍回忆得**不离十,跛着脚走近君凛,呈上最后的答卷。

君凛翻开看完,这才露出温和赞赏的笑来:“多谢,辛苦了。”

温眠躬身鞠礼,淡淡应下,心里却想,这所谓的救世晨星可真不是人。

帮君凛写秘籍写得多些后,君凛便渐渐松口,叫她可在后峰范围内活动,不必终日只呆在院中。

温眠当耳边风听了——反正都是软禁,那软禁的范围小些大些,又有何区别?

可君凛这人最不耐别人逆反他,甚至为了此事特意跑来一趟,笑眯眯道:“我不是说过吗?你可以出去,逛逛。”

温眠实在顶不住他可怖视线,只好被迫“出去逛逛”。

而就是这次出行,她遇见了一个人,令她觉得……这一世也不算全是坏事。

·

温眠和殷玄烛的初次相遇,是在一个干净冰凉的冬日清晨。

那时的她站在后峰覆霜的鹅卵石岸上,脚边快要结冰的溪水不急不缓地潺潺流动。

蛰虫咸俯,虹藏不见,阴寒闭固成冬。

分明是天地缟素的时节,一抹玄朱相间的身影却蓦地映入瞳孔。

温眠是知晓的,其实后峰不止有她,那些被收入长留山的废灵髓下仆亦会居住在后峰,只不过她从未离院,便也从未碰上过。

因此在瞧见对方与长留山门服大相径庭的衣着后,温眠就明白过来,那站在溪水中央的少年,定是住在后峰的废灵髓下仆。

站在水里的少年亦是注意到她,转头望了过来。

他脸上戴着皮革缝制的单眼眼罩,将右眼遮挡得严严实实,看过来的左眼眸色极深,衬在毫无血色的脸庞上,像水墨点于白纸。

两人皆是站定不动,以目光锁定彼此,像两只警惕又疏离的野兽。

最后还是少年先挪开眼,自顾自弯下腰去,以手掬水泼在自己的脖颈上。

温眠敏锐地注意到,从少年颈项滴落的水滴竟是鲜红,很快就将溪水洇出块深色来。

他是在清理自己的伤口。

但在长留山境内,又能有什么伤人的魔物?他是如何受伤的?

这些本不该由温眠来关心,她一向做派也从不多管闲事。

因此她没有开口询问,转身打算相安无事地离去。

可还不等她走出两步,便听见溪水中传来扑通闷响。温眠回头,见方才清洗伤口的少年紧闭双眼倒入溪中,本就苍白的肌肤沉在水底后,更是显得近乎透明。

少年整个人都冰雕似的浸在水里,如今昏迷过去,若是无人搭救,恐怕不过多久便会溺死在这浅水之中。

是救,还是不救?温眠从未面临过这般局面。

不论在灌湘岭还是在长留山,她总是身不由己地被周围人推着往前走,从不曾有过任何选择。

自幼如此,温眠亦是早已习惯。

对于她来说,这世道十分简单,若是有待她些许好的人,便去报答;待她不好的人,死了都与她无关。

但从未有人教过她,在面对毫无交集的陌生人时,要如何对待,如何做出救与不救的选择。

温眠这次只能靠自己来决定。

按理说来,这少年她都不曾认识,不管他是活下来,还是在这死掉,都与她无甚关系,再加上天就快黑了,温眠本就对后峰不熟,还是尽早回家的好。

温眠思及此处,脚步就往后挪了挪。

但在她最后看向少年的一眼时,她又犹豫了。

这天实在太冷,少年浸在水中不过半会儿,长睫上就凝出层薄冰,叫温眠不由得想起自己跪在宗堂前的那个霜降。

“若是他醒过来,那些冰块掉进眼里肯定很痛。”

温眠在冒出这个想法之后,心跳骤快起来,脑内顿时一片空白,等到她回过神来,她已经踉跄着跋涉在溪水之中,用尽全力想要把少年拉起。

动作间少年脸上的眼罩绳索散去,滑入水中就要往下游漂去,于是温眠赶紧又伸长手去捞。

少年似乎察觉到身边的气息,蓦地有了一瞬清醒,睁开双眸望过来。

温眠直到这时,才惊诧发现那只被少年遮挡在眼罩后的眼眸,竟是通透的湛蓝色。

但他的苏醒只有一瞬,很快又沉沉垂下眼皮,要往水中跌去。

温眠被他带得差点摔倒,也来不及去想那双眼眸的事情,使出全身力气将他从水中拖回来。

她扶着少年往回走的时候,天色都已经全黑。

就算知晓长留山境内没有走兽,温眠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林间还是会发憷。因此她将少年往自己身边揽得近些,试图从对方的体温上寻求些许安全感。

如今有了闲暇,温眠再回想那双异瞳,心底乱得不行。

东陆世人皆知,唯有妖族才是蓝瞳。

他是妖。温眠不禁侧头,在晦暗夜色中去瞧少年轮廓深邃的面容。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何况妖族因修行方式与人族不同,不依靠灵髓而是依靠心脉,但炼化心脉而登阶过于偏门邪类,最终结局必定是失去心智,走向疯魔,成为只会杀戮的傀儡。

因此东陆向来将妖魔同视为敌,一经发现必定斩草除根。

那么,这个人究竟是怎么逃过人族搜查,甚至还躲进东陆最大的修仙宗门长留山的?

他又到底想要做什么?

温眠自然是想不明白的。

“水……”肩头的少年突然哑声唤道,但刚吐出半个字就没了声,俨然是还未从昏迷中醒来。行走间他头一歪,不小心靠在温眠的颈侧,呼吸铺洒而出的滚烫温度吓了温眠一跳。

但也正是这番动静,叫温眠更加分明地意识到,不管是人是妖,她身侧全然依靠着她的少年,是活着的。

而只要活着,就还有无限可能。

这也是温眠经历诸多苦楚也不曾想要去死的原因。

就算她从未自由过,就算她永远屈服于较她更强的人,就算无数次身心折磨令她疲惫不已,但在她仰头透过树梢瞧天上明月时,她依旧能看到微茫又渺小的,一些关于“未来”的期望。

因此她选择了离开灌湘岭,因此她今后若有机会,也必定会选择离开长留山。

“算了,不去想了。”温眠气喘吁吁地停下休息片刻,“救都救了,想再多都没用。”

她甚至生出点奇怪的喜悦来:“是我选择要救他,跟旁的人都没有关系。”

这是她这一生,凭自己想法做出的第一个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出场咯~

温眠将少年先安置在自己床上。

她还记得对方在昏迷中吐出的那个“水”字,于是转身去桌旁取茶碗。

结果一回头,就见少年勉力支撑起身体,先是紧张抬手,摸向自己的眼罩,而后侧眸看她,警惕地做出防备动作。

温眠有些不知该怎么办。

她只知晓自己要将这人救下,但救之后要做什么,她并没有经验。

“你是不是要水?”过好半晌,她才硬邦邦回道,顺带托着碗的手往前一递。

少年将信将疑地接过碗去,或许是出于妖族的本能,他下意识凑近碗沿皱了皱鼻子,像在试图分辨水里的气息。

温眠看得有点想叹气——如此明显的兽类举止,到底是如何在长留山隐藏这般久的?

少年自是不知她心中所想,确认碗内是清水之后,就忙不迭一饮而尽,露出的左眸瞬间都水润些,又面向温眠希冀地望来。

“怎么跟流浪小狗似的。”温眠心底直犯嘀咕。

她干脆将茶壶拿过来,径直往少年碗中倒,连喝四大碗后,少年才像缓过气来,松弛身体,嘴唇微动道:“谢——”

他在说话间扯动到颈侧伤口,立马露出痛苦表情,捂着脖子咳嗽起来。

温眠坐到床边,拿开他的手细细一瞧,才发现他颈处的伤口极深,应是被利刃斜斜砍至锁骨,露出白森森的底色来。

就差分毫,少年的头颅都很可能被对方斩下来。

难不成是因为他妖族身份被识破,长留山的人下手至此?

温眠身形一僵——麻烦了,若是长留山正在追杀这人,之后从她的住处发现端倪,恐怕连她都活不成。

温眠思及此处,不动声色问:“怎么伤的?”

少年得她救助后,眼中的防备顿时撤下,听到问话后做了两个古怪手势出来。

温眠一头雾水。

于是少年按住喉结,囫囵吐出一字:“笔。”

温眠恍然大悟,又去书室拿文墨。

因着君凛要她默背秘籍,她此处剩余的竹简最多,但在温眠伸手拿向竹简的时候,她犹豫一瞬,转而拿起为数不多的纸张来。

少年接过纸笔,又抬手朝她做出个手势,口中亦道:“谢。”

原来那个手势是“感谢”的意思。温眠暗自记下。

她知晓世间口不能言耳不能听者,会以哑语进行交流,看来眼前这人便是不知从哪里学来哑语。

“或许这就是他能隐藏在人族境地这般久的缘故。”温眠暗忖,“毕竟不会有修士把又聋又哑的人放在眼里。”

少年沉吟片刻,于纸上写道:“我被同门所伤。”

“同门?”温眠抽出他写字的纸张,转身凑近烛火点燃。她将烧着的纸扔进空碗,紧盯着纸张变成灰烬,这才复又转回视线来。

而此时少年已将回答写好:“我们都是住在后峰的废灵髓下仆,但之前起了争端,不小心动手至此。”

温眠想起幼时管事说过的,妖族不擅控制心绪,好战嗜杀,所以少年会在同门争端中被伤成这样,也算……说得过去?

毕竟当初秋涵雅都试图对她这亲生女儿下手好几次。

温眠不疑有他,便信了少年“不小心动手”的说辞。

既然是不小心起的争端,就说明少年在长留山内并未暴露身份,只是作为废灵髓下仆讨个生活。

——长留山又有谁会在意废灵髓下仆做了什么,是死是活?

那么她救下少年的举措,自然也无足轻重,不至于惹来杀身之祸了。

温眠心头大定。

万幸当初她替君凛抄写秘籍时手被冻伤,屋内还留了些没用完的药膏纱布,温眠干脆拿出来全替少年用上了,洁白纱布在他脖颈处缠了一圈又一圈,更衬得他脸庞瘦削,看上去脆弱又苍白。

她在包扎完后,又将少年手下的纸张抽出点燃,随口道:“字写得不错。”

少年眼睛瞬间亮起,刷刷写下:“是被送来长留山之前,奶奶教我的。”

“奶奶?”温眠有些诧异。

少年继续写道:“是在孤夜城收留我的奶奶,她不会说话,因此只教会我识字和哑语。”

难怪听他说话总带着点奇怪的腔调。温眠暗想。

她复将纸张抽出点燃,一回头却发现少年还在奋笔疾书:“奶奶后来去世了,我便继续流浪,最后被修士抓住,送来长留山当下仆。”

“谢谢你救了我,你为何会住在后峰?”

“你需要下仆吗?我可以来给你当下仆,以前我学过怎么照顾奶奶,所以肯定也能照顾好你。”

这人刚恢复点精神就生龙活虎的,话茬子一堆一堆,温眠烧纸的速度都赶不上他写字的速度。

温眠:“……”

她正色道:“不要浪费我的纸,我总共就这么几页。”

少年这才局促地停下笔来,像是怕自己没表现好,惹温眠不悦,还紧张地搓了搓手指。

温眠瞧着他这模样,不知为何,只觉得心底像是被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挠过一下。

她语气是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温和:“我不需要下仆。”

少年的眼眸瞬间黯淡下去。

温眠刹那觉得自己像做了什么错事,挣扎着补充道:“我……身边有很危险的人。”

“你跟着我,容易死。”

少年听后,作势又要在纸上写字,但转瞬想起温眠方才的告诫,只能笨拙地尽可能用好懂的手势比划:[你不怕死吗?]

温眠辨认出他的意思,认真道:“我怕。我不想死。”

“所以我不能做让他不开心的事情,不能向他提出请求。”

“因此,你不可能成为我的下仆。”

少年这次听懂了,抿紧唇好半天都没有回复。

就在两人陷入沉默的时候,一声不合时宜的声响从少年腹部传来,他悚然一惊,脸和耳朵都变得通红。

当初在溪水畔初遇,温眠还觉得这人看上去挺凶,后来发现对方妖族身份,温眠虽面上不显,但心底早已暗自戒备。

没想到接触下来,这反而是有生以来,最让她没有危机感的一个人。

温眠语气又好许多,起身道:“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她算了算今日的菜单,询问道:“晚上的话,我只有菜汤,你要不要?”

少年几乎要将脸埋进手臂里,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温眠觉得,这人有意思极了。

她心中松快,立马便出门想去偏室拿吃食,不料刚踏出门便见院门处出现一道紫衣身影。

温眠浑身血都凉了下去,手指一松,拿着的空碗顿时掉在地上,清脆碎裂的声音传出很远,惹得君凛侧目朝院内望过来。

温眠胆寒的同时,忍不住心想:幸好她出来便将门关上。

君凛这次是来催她进度的,同温眠视线对上后,径直开口道:“上次交给你的秘籍,写好了么?”

温眠心中又是一沉。自然是没写好,本打算今日完成,奈何救了个人后,便将时间耽误了。

她战栗不已,抖着唇道:“我马上写完。”

君凛眉间微不可见地一皱,语气放轻道:“意思是,还没写完?”

温眠咬牙:“我现在就写。”

她说完转身冲进书室,将竹简和笔墨都拿出来,就像当初被罚重写的时候,直接坐在院内开始赶进度。

君凛也不再多说,如当初那般站在院门等她写完。

直到天色破晓,温眠才摩挲了下几近抽筋的手指,抖着身子将竹简呈上。

君凛粗略检查后,唇角扬起笑容:“多谢。”

他这才挪过视线,去瞧温眠门前碎裂的空碗:“晚上没吃饱?”

温眠生怕他提出要进屋去,心底乱糟糟的,很是敷衍地点点头。

“我派人多送点吃食过来。”君凛恩惠似的缓声道。

于是温眠学着他的口吻,也道:“多谢。”

君凛没说话,停驻在她面前站许久。

因为他没走,温眠便只好一直躬身行礼,哪怕腿脚酸痛也颤抖着不敢抬头。

她更怕君凛询问更多,惹出大麻烦,于是绞尽脑汁,讨好似的补充道:“多谢……夫君。”

这次君凛像是被她恶心到,立马走了。

温眠如释重负,忙推门进入室内,却见屋内窗户大开,床榻上空空如也,哪里还看得见少年的身影。

温眠迎着清晨沁凉穿堂的风,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走便走了罢,她写一晚上秘籍,只觉得好累,也不介意床榻曾被人湿漉漉躺过,倒下便睡过去。

·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等到醒来已是午后。

温眠起身只觉得口干舌燥,肚子饿得不行。她从昨晚就开始不曾进食,如今把早午饭都给错过,想必门口的吃食都已被人收走。

等到下次吃饭,估计得晚上。

温眠想到这点顿觉人生无望,脱力便要躺回去,不料这时院门处传来响动,引得她好奇望去。

是有人在敲门。

君凛是绝对不可能敲门的,送衣食的下仆每次也无声无息,生怕和她扯上联系。

那能会是谁呢?

温眠放轻脚步走过去,伸出一根食指戳开门板。竹门发出吱呀声响,朝外缓缓打开后露出玄红相间的身影。

昨夜的少年颈项处仍旧缠着纱布,唇色淡若浅樱,他怀中抱着许多色彩鲜明翠亮的水果,如今见温眠出现在门口,少年脸上顿时浮现笑意,有些赧然地将那些水果递了过来。

温眠讷讷接过,一时不解为何这人还会出现在这里。

而少年在怀中空后,又手忙脚乱地掏出一卷泛黄的纸张来。

那些纸张不知他是从何处寻到,最表面那层沾了不少泥土,少年见后,又忙用袖子去擦拭,等到干净些许才又递给温眠。

“我叫,殷玄烛。”少年伤势似乎好许多了,正用着奇怪的腔调道,“我以后,还可以过来吗?”

于是记忆中的暗淡底色都消散了,温眠抱着满怀五颜六色的水果,怔怔望着面前坦诚笑着的少年。

她不着边际地想到,活着果然是很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今日的更新,写完了吗?”

作者战栗不已,抖着唇道:“我马上写完。”

读者眉头一皱:“意思是,还没写完?”

作者哭泣:“我现在就写!!”

殷玄烛毕竟身份是下仆,平日里琐事繁杂,因此并不很经常过来。

但自那日之后,每次清晨温眠打开院门,除了一如既往放置的饮食,永远都会多出份别样的礼物。

有时是带着露珠的新鲜蔬果,有时是长相古怪的鹅卵石,有时是巨大无比的树叶,甚至还有活蹦乱跳的鱼。

温眠默许了殷玄烛小猫报恩一样的行为,唯独那条鱼,她一直放在门口没取,硬生生寻至当初两人初遇的溪边去等他。

“我不会做饭。”温眠生硬道,“不要鱼。”

殷玄烛刚好从溪水中冒出湿漉漉的头,嘴里还叼着另一条甩尾活鱼,眨巴眨巴下眼睛。

温眠在看到对方咬在鱼身的犬齿后,眼角微不可见地抽动下。

她再次强调:“不要鱼。”

[好吧。] 殷玄烛蔫耷耷地做了个手势。

于是他取回温眠门口那条死不瞑目的鱼,翌日在她门口放上用荷叶包着的热腾腾卤鸡腿。

……长留山向来茹素,温眠很难不去猜测他到底是从哪里搞到的卤鸡腿。

时间久了,温眠便喝止殷玄烛用纸笔与她交流的习惯,开始强行纠正他的口音。

殷玄烛礼尚往来,掰着她的手指开始教她哑语。

[其实当初你不把我从水中捞起来,我也不会死。] 殷玄烛洋洋得意地比划。

温眠头都不抬:“说人话,为什么?”

殷玄烛想了想,乖乖开口道:“我会……在水里休眠,等到伤势好转就能醒来。”

温眠心道,这人还是不开口的好——能在濒死状态休眠的,不是妖族是什么?

“你告诉过其他人吗?”

殷玄烛摇摇头,老实巴交的:“没有,他们……都以为我是哑巴,还以为我瞎了一只眼睛。”

他说完还不觉自己水旜什么惊天大秘密,笑着去指自己的眼罩。

温眠有意为难他:“意思是,你眼睛没瞎?那为什么遮起来?”

殷玄烛肉眼可见地变得慌乱,草草比划句[我先走了],出门的时候不小心把院里案桌踢出老远,那么大个人摔成一团。

温眠这辈子从没如此无奈过。

要是不多看着他,这孩子可怎么活得下去啊。

有时他们也会聊到未来。

“等我变得更厉害,我肯定会离开这里。”殷玄烛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玉米啃得乱七八糟。

他脸颊沾着玉米粒,眼睛亮亮地看过来:“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温眠与他并坐在院子老树根上,嫌弃地瞧他的吃相:“君凛很凶,会杀了我。”

殷玄烛低头,叽里咕噜说了堆温眠听不懂的话,而后很是困惑道:“他都不爱你,为什么不愿放你走?”

温眠倒是能理解君凛的想法:“我跑了,他会很没面子。”

“没关系,眠眠。”

温眠神色一怔,侧目注视着他:“你叫我什么?”

殷玄烛眼里透出清澈的愚蠢,抓错重点重复道:“我说,没关系。”

温眠懒得追问,因此顺着他的话头答:“你有什么好办法?”

“我会好好修炼的。”殷玄烛认真道,“我在偷偷看他们修行,我会练习。”

“我会变强,到时候,我带你走。”

“你别怕,眠眠,我带你走。”殷玄烛一遍又一遍地承诺。

温眠很想告诉他,妖族偷学人族心法,是不可能升阶的,更别提打败君凛。

听君凛说,他已经被封为剑尊,待到白帝退位,他就是长留山的主人,成为新一任白帝。

但殷玄烛说得那般笃定,温眠嘴张了张,什么反驳都说不出来。

很久以前,秋涵雅也向她做出过承诺,说什么她的好日子要来了,温眠是丁点都不信的。

可殷玄烛这般说,她就……忍不住想要去相信。

哪怕理智无数遍告知自己,那个许诺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永远不可能。

温眠忽然觉得鼻子发酸。

这种感受她从未有过,眼眶跟融进冰雪般变得湿润,胸腔内也酸软得一塌糊涂。

就当是个美梦吧,她不是也曾梦想过离开长留山的日子么?多一个美梦,也无伤大雅吧?

温眠快速眨眨眼睛,眼眶内的潮湿很快被溽暑蒸发消散。

她问:“那要是我们出去了,又该去哪儿呢?”

殷玄烛听她说“我们”,心情就特别特别好,笑眯眯道:

“我们去西域。听说那里没有修士与普通人之分,也无妖族和人族之分,所有人都经贸往来,不问前尘。”

不问前尘吗?

温眠目光瞬间变得很远,像是透过斜斜夕阳,真瞧见殷玄烛话语中的国度来。

她收回来的视线变得毛茸茸的,轻声答道:“好啊。”

·

可是梦总会清醒,如盛夏掷地有声。

温眠在一个极寒的霜夜惊醒过来,从窗户望去,才发现自己的院门全然碎掉了。

她披上衣物前去查看,便见门口站着位身着桃花纹粉裙,手拿鎏金团扇的明丽少女。

温眠认得那华服,出嫁那日她被秋凤弦提点过,粉衣桃花纹乃五大仙门中丹朱庭的服饰。

而少女又手持丹朱庭主才有的团扇……

温眠瞬间认出来者是谁。

在后峰这些年,因殷玄烛常常过来,其他下仆自然也注意到温眠的存在。

同是废灵髓,他们是下仆,温眠却能好吃好喝地住在院内,那群人自是不服,因此任何关于君凛的风言风语都抵在温眠墙脚下说。

若是被殷玄烛发现,嘴碎闲话必定演化为一场恶战,最后温眠会忍无可忍拎着扫把,仗着君凛道侣的身份把人统统赶走。

而丹朱庭庭主之女,庄明音,便是那些下仆最经常提及的一个。

听闻她是君凛的红颜知己,是下一任丹朱庭主;听闻君凛曾用唯独一朵伽罗莲救过她性命;听闻他们同生共死,早已情根深种……

原来就是她。温眠平静无波地想。

少女艳绝,像极赵粉牡丹,如今亦是斜睨打量着她。

“你好老。”庄明音的视线落在温眠泛起丝缕白发的双鬓上,嗤道。

她说的是事实,温眠也不生气,老实示弱:“妾身是废灵髓,所以——”

话未说完,一柄带着寒气的流泉长剑便架在她肩头。

庄明音开门见山:“有你在,君凛便不能娶我,所以你得死。”

她说得轻巧简洁,但温眠深知对方并未开玩笑——五大仙门开口,自然是生杀予夺,言出行随。

温眠舔舔干裂的嘴唇,试图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我……可以假死离开,绝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

庄明音都不耐烦听她辩解,摇摇头打断:“不必多说,你必须死。”

温眠只好闭上嘴。

那就没办法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

庄明音也不愿与她多纠缠,翻腕便要朝着温眠颈项斩去,不料此时一道寒芒掠过,剑身相抵溅出星点火花,铿然声响刺得温眠耳内阵阵刺痛。

她和庄明音俱是惊讶侧头,却见是殷玄烛迅速挡在温眠左侧,右手执一把锈损的修行剑,左臂横挡于剑身,以全身力气为温眠抵下这一击。

“哪里来的小子!”庄明音眸色转冷,右手食指微弹注入灵气,以更强的威势朝着两人斩来,刹那殷玄烛手中锈剑断成两截。

这次殷玄烛不敢恋战,转而紧搂住温眠腰侧,翻身躲过杀招。

金粉色的剑气如弯钩刮过殷玄烛的脸侧,瞬间血流如注。

他恍若不觉,搂抱着温眠想要逃走,可背后随即一道捆仙绳蛇似的蜿蜒探出,死死咬在殷玄烛脚踝,带着他摔倒在地。

就连摔倒的时候,殷玄烛都还将温眠死死护在怀中,未让她沾染分毫尘埃。

温眠于慌乱中抬头,却一眼见到殷玄烛怀中揣着的淡紫野花。

他送过那般多奇怪的小东西,这是他第一次送给她花。

温眠瞧着,就又觉得眼眶酸痛起来。

她心中生起些不明来由的怒气,朝着殷玄烛喝道:“你来做什么!当初我并未救你性命,你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殷玄烛口齿浸了血,摇摇头没有回答,侧身挥起断剑要斩脚踝上的绳索。

庄明音哪里肯给他机会,两枚金钗从团扇底下弹射而出,狠准扎进殷玄烛的双臂,转瞬灵气从他血肉中炸裂开来,殷玄烛没忍住喉间痛呼,两只手刹那经脉寸断,无力垂于身体两侧。

庄明音转而闲闲抬指,殷玄烛被捆仙绳拉扯着往后摔去,重重抵在院墙上,落下瓦砾石块无数。

“是你自行送上门的。”庄明音声线婉转,缓步朝着狼狈不堪的殷玄烛走去。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如今的少年浑身尘土,脸侧颈侧皆血肉模糊,几乎找不出半寸好肉来。

他太弱了。温眠咬牙。

并不是所有人提起剑,就能守护旁人,在更多的时候,甚至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她当初就该道出事实,叫他清醒的。

不然也不至于……也不会……

温眠察觉到有什么从脸颊上滑落,下意识伸手去摸,只触到满指的湿润。

她并不知晓那是何物。

罢了罢了。

当初殷玄烛送她一场美梦,如今……也该她还一场美梦予殷玄烛。

“你别杀他。”

在庄明音举剑的刹那,温眠的声线从背后传来。

庄明音甚至不屑回头,正要将殷玄烛彻底斩杀,温眠后续的话急急而至。

“你若是亲自动手,尸体上定会残存你留下的剑气,就算毁尸灭迹,你的剑上也会留下灵魄痕迹。”

温眠冷淡得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生死:“我死了,你自是可以嫁给君凛。但若天下人知晓是你手刃君凛道侣,你猜会如何?你猜君凛会如何?”

庄明音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杀人对她来说易如反掌,但她作为丹朱庭下任庭主,真叫事态如温眠所说发展,就十分棘手了。

殷玄烛从院墙废墟中勉力抬头,正欲说些什么,却又被温眠以眼神喝止,故只嘴唇微动,无声唤出两个字来。

温眠看懂那是在唤她“眠眠”。

她如今都这么老了,再不是当初两人相遇时的模样,而妖族容貌能保持长久,心性亦是成长缓慢,殷玄烛如今看上去要小她许多。

可他就是执拗要这般叫她,怎么说都不听。

——就像如今,怎么催他离开,他也不听。

“你想如何。”庄明音居高临下地挑挑下巴。

温眠收回视线,低声道:“你别杀他,他手中有剑,我可以用来自行了断。这样一来……你还是丹朱庭清清白白的庭主之女。”

此话一出,还不等庄明音有所反应,殷玄烛却是眼瞳骤缩,挣扎着要往她这边赶来:“眠眠!”

他声嘶力竭,呼喊得像濒死的幼兽,字字震人心碎:“眠眠!”

庄明音不耐,双指一弹,刹那又是几枚金钗穿空而过,将殷玄烛牢牢钉在地面。

温眠竭力不去看他。

而庄明音再度仔细打量她,万万没想到会从君凛那木讷妻子口中,听到此类以杀止杀的话来。

她挑眉,第一次有了些许好语气:“你认得我?”

这次换温眠不答。

她只固执问道:“你答不答应?”

庄明音便行至挣扎不已的殷玄烛身边,拈起那柄断剑,朝温眠扔去。

剑落至温眠身侧,发出哐当声响。

温眠垂目去瞧,忽觉释然——其实也并非提剑无用。

看,她这不是救下一人?

“别怪我没提醒你,锈剑刃钝,用以自戕极为痛苦。”

温眠拾起剑来:“没关系,我会把握好力度。”

“不可以!我来替她!你杀我好了!”殷玄烛试图以下巴借力往前爬行,眼眶通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庄明音听得叹气,俯视着他:“我杀你有何用?这本就不是你该管的事。”

殷玄烛下颌全是在地面摩擦出的伤口,他痛苦摇头,额角青筋暴起,再度唤道:“眠眠!别拿!”

温眠终于瞧了他一眼。

殷玄烛与她目光相触,立马急切又希冀地仰起头来,一如当初向她讨水喝的模样。

他看上去真的很乖。

温眠收回视线,在他一声又一声呼唤中抬起手来。

——这么乖的小孩,死在此地多可惜啊。

剑深深埋进颈项的触感,很像幼时温眠饿极吞下雪水,先是刺骨冰凉,而后转为难以忍受的痛楚。

鲜血奔涌塞满咽喉,又从口中满溢出来,很快便洒满衣裙,洇染出近乎墨色的深红。

她听见殷玄烛痛彻心扉的呼喊从远处传来,但那声音很快就被血液带出来的风声消融不见。

水珠滴答声不绝于耳,细细密密的寒意浸透全身,温眠觉得自己像是被雨淋湿,又像是快要溺水。

但她亦知道,其实都不是。

她只是快要死了。这次是真的要死了。

生命流逝带走身上所有的温度,灵魄都在渐渐析离瓦解。

再过片刻,抑或一瞬,她就会从这个世间彻底消亡。

在最后的恍惚中,温眠忆起殷玄烛为她编造的美梦来。

如果还有来世……她希望可以去最自由的国度,最温暖的地方,过最无所事事的日子。

·

眼瞳涣散开来,温眠无力地倒在血泊之中。

被束缚一生的灵魄翩然离体,很快便消失在山河之间。

因此她并不知晓,在她死去后,庄明音是如何鄙夷地抽出禁锢殷玄烛的金钗,又是如何猝不及防被殷玄烛以兽爪从背后洞穿。

“你竟然是妖!”庄明音忍着胸口刺痛,竭尽全力以灵气修复自己的身体。

而她面前的殷玄烛面无表情,那只遮挡右眼的眼罩掉落,露出剔透又冰凉的蓝色眼眸来。

他还很不适应以妖族心脉来作战,浑身血管都隐发红芒,在皮肉下明明灭灭,宛若爆发前的火山熔岩。

庄明音踉跄退后几步,面上却依然讥讽笑着:“你撑不了多久,第一次调动妖力就心脉全开,你只会爆体而亡。”

她说罢祭出自己的丹朱团扇,形成坚不可摧的防御阵法笼罩自己:“你浪费了她一片好心,你会死无全尸!”

“我本就没打算活。”殷玄烛终于开口,冷冷看向躲在阵法内不敢出来的庄明音,“她死了,我有什么好活的。”

他在说罢反而像是醒悟过来,干脆不再针对庄明音发起攻击,而是转身小心翼翼地将温眠抱起。

“是啊,她不在了,杀了你又有何用?”

他将早已死去的女子紧紧搂入怀中。

“眠眠……”殷玄烛怔怔唤道,话音刚落便从眼眶淌出血泪来。

“给你花,眠眠。”他似想起什么,急急要从怀中取出花朵。

可在之前的战斗中,那些花瓣早已零落不见,令他掏了个空。

温眠紧闭着双眼,颈侧溢出的血染到殷玄烛手上,他茫然地望着那处伤口,不由想到,那该有多疼啊。

当初他被下仆们置之死地,也是一刀斩向咽喉,那次甚至没刺中要害,都令他痛得快要休眠。

那温眠在自刎的时候,该有多疼啊。

殷玄烛浑身都颤抖起来,终于再抑制不住心痛,伏于温眠颈侧哭出声来。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殷玄烛再一次动用妖力,这次直接以心脉为引,灵火刹那迸发,暴起如红莲。

“是我太弱,是我没保护好你。”

他眼角不住淌着眼泪,只不住以脸颊去蹭渐渐冰凉的温眠。

“如果有来世,就让我先去往你的身边吧。”

火焰将他与温眠的身体皆包裹入内,以汹汹之势燃向整个后峰,顷刻间映亮长留山的夜空。

·

——那片红莲火海与伽罗莲重叠交错,前尘画面渐渐消散,唯剩伽罗莲落入溪中,被湍急水流送至长留山下,又融进江河漂向东陆最西的入海口。

最后,莲花被江畔一双修长苍白的手珍惜地拢进掌心。

来人以指触碰伽罗莲,灵气宛若清风拂入蕊心,唤醒了沉眠在过往记忆中的灵魄。

花瓣缓缓盛开,于久违的天光中,温眠睁开朦胧睡眼,一时不知晓今夕何年。

有人……在帮她?

温眠的灵魄依旧坐于花蕊,仰头往上看去,入眼却是一面熟悉的鬼面面具。

出嫁当晚遇到的陌生人再度出现在眼前,见小小灵魄于花中苏醒,面具后泄出点如释重负的笑声。

他指尖轻点,便是又一道灵气注入。

温眠舒适地眯起眼睛,这才发现外边的天色已是傍晚,姹紫嫣红的火烧云铺了满天,渔女在莲叶间婉转歌唱,群鸟于头顶悠然盘旋。

入眼尽是陌生风景,呼吸间尽是全新气息。

温眠坐在莲蕊许久,终于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是啊,这已经是来世了。

是她想要的来世。

所以……

她想啊,这一世定会叫她活出个新天地来。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是傻白甜小奶狗,今生是黑化版忠心小狼狗(。

殷玄烛前世没有以妖族方式修行,其实是有原因的,但在没保护好温眠的那一刻,他很后悔自己舍弃了妖族的修行方法。

所以这一世他不再是那个无法挽回的小少年啦!他会保护好眠眠的。

PS:眠眠的灵魄会因为灵气而重塑肉身,不是莲花变的,也不是藕变的,也不是女版哪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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