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仕途多舛,因反对王安石新证而屡遭贬谪。旧當执证时,他因主张保留新法中的益处再度遭到排挤。新當再起,命运将其抛至岭南惠州及海南儋州,直至遇赦,方在归途中病逝于常州。
初至黄州,苏轼生活窘迫,无房无田,遂携家人于城东门外荒地垦辟,自此得“东坡居士”之名。
他在致秦观书信中记述道:“初至黄州,俸禄断绝,家口众多,内心忧虑。唯有严于节俭,日用不得超过百五十钱。
每月初一,取出四千五百钱,分为三十份,悬于屋梁。每日清晨,以画叉取一份,随即藏匿叉子。另备大竹筒存放余钱,以备宾客之需。”
尽管收入微薄,较之普通百姓尚有保障,然生活仍需精打细算,厉行节约。
东坡面作为罪臣谪居异乡,天天粗茶淡饭,仍然泰然处之,心中平和,周身舒畅。
在其生花妙笔之下,寻常菜羹亦被赋予了诗情画意的浪漫色彩。
花甲之年之后又被贬谪至海南儋州,此乃当时蛮荒之地,生存条件极端恶劣,贬官往往有去无回。
身处孤岛,苏轼倍感孤寂,曾留下“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的词句,借以抒发内心凄凉。
然而,无论证治环境如何险恶,苏轼始终秉持宽厚、达观心态,于困顿中觅得一丝口腹之乐,并将其化作令人垂涎的诗文。
在他看来,人间真正的滋味并非珍馐美馔,而是那份淡然的欢愉,“清欢”。
清欢,只是淡淡的欢愉,是参透人间喜怒哀乐之后的淡定,是对稍纵即逝的悠闲心境的捕捉,是对凄清苦楚的一丝慰藉。
01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於潜僧绿筠轩》
宁愿餐桌无肉,也不可居所无竹。肉之缺失仅致体瘦,竹之缺席却使人失却雅趣,显现出对精神追求高于物质享受的生活哲学。
02
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
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笋饷春耕。
——《新城道中二首·其一》
野桃在矮竹篱边含笑绽放,溪柳随清澈沙水轻轻摇曳。西山农人定然最为快乐,他们烹煮鲜嫩的芹菜、烤制香脆的竹笋,以此犒劳春耕辛劳。
03
乌菱白芡不论钱,乱系青菰裹绿盘。
忽忆尝新会灵观,滞留江海得加餐。
——《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首五首·其三》
乌菱白芡随意取之,不必计价,青菰杂乱堆于绿盘之上。忽忆起曾在灵观品尝新蔬,如今漂泊江海,这意外的加餐更显珍贵。
04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望江南·超然台作》
不要对着旧友思念故乡,且点燃新火烹煮新茶,借诗酒之兴,珍惜并沉浸于眼前的美好年华。
05
垂白杖藜抬醉眼,
捋青捣麨软饥肠。
问言豆叶几时黄。
——《浣溪沙》
白发老翁倚杖举目,微醺中摘青豆捣成粉,以缓解辘辘饥肠。口中询问豆叶何时转黄,满怀期待丰收的喜悦。
06
雪沫乳花浮午盏,
蓼茸蒿笋试春盘。
人间有味是清欢。
——《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
雪白的泡沫与乳花在午时茶盏中浮动,鲜嫩的蓼茸与蒿芽装点春日餐盘。人间至味,莫过于这清淡而欢愉的饮食体验。
07
手红冰碗藕,藕碗冰红手。
——《菩萨蛮·回文夏闺怨》
冰凉的藕片映衬红润的手掌,红润的手掌又托起冰凉的藕碗,回文构句中展现夏日清凉与女子娇柔之美。
08
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满庭芳·归去来兮》
山中挚友以鸡豚美酒相邀,共叙情谊,劝我在这东坡之地安享晚年。
09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惠州一绝》
罗浮山四季如春,卢橘、杨梅次第更新;一日品尝荔枝三百颗,甘愿长久做这岭南之人,沉醉于甜美果香之中。
10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初到黄州》
长江环绕城郭,鱼之鲜美可知;翠竹连绵山间,笋之清香可感。大自然的馈赠,唤醒味蕾的向往。
11
菊暗荷枯一夜霜, 新苞绿叶照林光。竹篱茅舍出青黄。
香雾噀人惊半破,清泉流齿怯初尝。吴姬三日手犹香。
——《浣溪沙·咏橘》
秋霜过后,菊花黯淡,荷叶枯萎,新结的橘子在林间闪耀光芒,竹篱茅舍间青黄交错。橘香如雾扑面,初尝清泉浸润的果实,连采橘女子的手三日犹存芬芳。
12
野饮花前百事无,腰间唯系一葫芦。
已倾潘子错注水,更觅君家为甚酥。
——《为甚酥诗》
花前野宴,万事俱抛,腰间仅悬一酒葫芦。已品过潘子错注之水酒,更欲探寻君家那令人向往的酥食。
13
纤手搓成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
夜来春睡无轻重,压扁佳人缠臂金。
——《寒具诗》
纤纤素手搓出翡翠般的馓子,碧油煎至嫩黄透亮。一夜酣眠,晨起不分轻重,佳人腕上的金镯也被压扁,寓言美食诱.惑之大。
14
秋来霜露满东园,芦菔生儿芥有孙。
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
——《撷菜》
秋霜覆盖东园,芦菔茁壮,芥菜子孙繁茂。我与何曾同样一饱口福,却不明为何他人仍贪食鸡豚之味。
15
牛粪火中烧芋子,山人更吃懒残残。
—— 《除夕·访子野食烧芋·戏作》
牛粪火中炙烤芋子,山人悠然享用这质朴之食,名为“懒残”的美味,蕴含返璞归真的生活情趣。
16
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
——《留别廉守》
小巧月饼如嚼皎洁明月,内含酥油与饴糖,甜蜜滋味在口中交融,象征团圆与祥瑞。
17
岂如江头千顷雪色芦,茅檐出没晨烟孤。
地碓舂秔光似玉,沙瓶煮豆软如酥。
——《豆粥》
岂能比得上江边千顷芦苇如雪,茅檐在晨烟中若隐若现?地头石碓捣出的秔米光洁如玉,沙瓶煮出的豆粥细腻如酥,田园风光与美食交相辉映。
18
天下风流笋饼餤,人间济楚蕈馒头。
——《约吴远游与姜君弼吃蕈馒头》
天下风流者皆爱笋饼,人间讲究者偏嗜蕈馒头,二者各具风味,堪称美食中的翘楚。
19
冰盘荐琥珀,何似糖霜美。
——《送金山乡僧归蜀开堂》
冰盘上琥珀色佳肴引人垂涎,却怎及糖霜之甜美?赞美糖霜独特的魅力,唤起对甜食的向往。
20
黑黍黄粱初熟候,朱柑绿橘半甜时。
人生此乐须天付,莫遣儿曹取次知。
——《与毛令方尉游西菩寺》
黑黍黄粱正之旛熟时分,朱柑绿橘恰好半甜之际。此等人生乐趣,乃是上天赐予,切勿轻易让后辈知晓,让他们学会珍视生活中的点滴甘美。
21
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
明日东家知祀灶,只鸡斗酒定膰吾。
——《纵笔三首·其三》
北来的船只未至,米贵如珠,半月来酒醉饭饱的日子变得萧条。然而明日邻家祭灶神时,一只肥鸡、斗酒的分享定会让我重新品味丰饶。
22
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
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
银瓶泻汤夸第二,未识古人煎水意。
——《试院煎茶》
茶水沸腾如蟹眼转为鱼眼,蒸腾的热气仿若松林风声。研磨后的茶叶如蒙茸细珠落下,茶汤在茶碗中旋转如飞雪轻舞。银瓶倾泻的茶汤自诩第二佳,却未领悟古人煎水烹茶的深意。
23
玉粉轻黄千岁药,雪花浮动万家春。醉归江路野梅新。
——《浣溪沙·罗袜空飞洛浦尘》
玉色米粉与黄色千岁草调和,宛如雪花点缀,为万家带来春意。醉归江畔,沿途新绽的野梅更添清新。
24
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
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
——《东坡八首·其三》
芹菜根深植土壤,一寸嫩芽独自挺立。何时雪芽萌动,便可配春鸠一同烹为佳肴。
25
新舂便入甑,玉粒照筐筥。
我久食官仓,红腐等泥土。
行当知此味,口腹吾已许。
——《东坡八首·其四》
新稻刚脱壳即入蒸笼,晶莹的米粒照亮竹筐。久食官仓陈粮,红腐如泥,已难以下咽。此番新米之味,我心已许,定将细细品味。
26
游蜂掠尽粉丝黄,落蕊犹收蜜露香。
——《山茶》
游蜂采尽粉丝般盛开的山茶花,落下的花瓣仍留存蜜露的香甜。
27
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
岂是闻韵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
——《山村五绝》
耄耋老翁躬身挥镰,采摘山中笋蕨,其甜美令人为之惭愧。并非因听闻鸟鸣而忘却美食,实则近三个月来食盐稀缺,淡食亦甘如荠。
28
玉粉旋烹茶乳,金薤新捣橙香。
——《十拍子·暮秋》
玉色米粉旋即烹成茶乳,金色薤白新捣出橙香,二者交融,茶食之美妙跃然纸上。
29
雪浪浅,露珠圆。捧瓯春笋寒。
——《阮郎归》
春笋如玉,捧在手中,寒意犹存,杯中茶汤泛起浅浅雪浪,露珠般圆润。
30
一日小沸鱼吐沫,二日眩转清光活。
三日开瓮香满城,快泻银瓶不须拨。
百钱一斗浓无声,甘露微浊醍醐清。
君不见南园采花蜂似雨,天教酿酒醉先生。
——《蜜酒歌》
酒酿第一天小泡如鱼吐沫,次日酒液晶莹生辉,第三日开瓮香气弥漫全城,银瓶倾倒无需拨动。百钱一斗的蜜酒醇厚无声,甘如甘露,清似醍醐。你看那南园采花的蜂群如雨,天赐佳酿,正待先生陶醉。
31
枇杷已熟粲金珠,桑落初尝滟玉蛆。
暂借垂莲十分盏,一浇空腹五车书。
青浮卵碗槐芽饼,红点冰盘藿叶鱼。
醉饱高眠真事业,此生有味在三余。
——《二月十九日携白酒鲈鱼过詹使君食槐叶冷淘》
枇杷金黄如珠,桑葚初尝如玉蛆。借来莲花状酒杯,一饮而尽,消解空腹读书之累。碧绿的槐芽饼搭配冰盘上的藿叶鱼,醉饱而眠,此乃人生乐事,尤喜三余之时。
32
霜降红梨熟,柔柯已不胜。
未尝蠲夏渴,长见助春冰。
——《梨》
霜降时节,红梨熟透如金珠,柔弱的枝条难以承受其重。未曾解夏日之渴,却常助春日冰雪之清甜。
33
蟹眼翻波汤已作,龙头拒火柄犹寒。
姜新盐少茶初熟,水渍云蒸藓未干。
——《次韵周穜惠石铫》
茶水翻滚如蟹眼涌波,茶壶手柄尚寒,新姜少许,盐不多,茶已初熟,水汽蒸腾,藓纹壶身未干,煮茶之景如画。
34
烂煮葵羹斟桂醑,风流可惜在蛮村。
——《新酿桂酒》
烂炖的葵菜羹搭配斟满的桂花酒,如此风雅之举,竟发生在偏远的山村,令人惋惜。
35
溪边石蟹小如钱,喜见轮囷赤玉盘。
半壳含黄宜点酒,两螯斫雪劝加餐。
——《丁公默送蝤蛑》
溪边石缝中的小蟹如铜钱大小,喜见其丰满如赤玉盘。半壳黄膏宜佐酒,双螯洁白催人餐。
36
渐觉东风料峭寒,青蒿黄韭试春盘。
——《送范德孺》
渐觉春风带寒,青蒿黄韭成为春日盘中佳肴。
37
我昔在田间,寒疱有珍烹。
常支折脚鼎,自煮花蔓菁。
中年失此味,想像如隔生。
谁知南岳老,解作东坡羹。
中有芦菔根,尚含晓露清。
勿语贵公子,従渠醉膻腥。
——《狄韶州煮蔓菁芦菔羹》
往昔田间生活,简陋炊具中烹煮蔓菁、芦菔,别有一番风味。中年离乡,此味久违,如隔世。幸得南岳老者善做东坡羹,其中芦菔根仍含清晨露珠之清。勿与富贵子弟言说,任其沉溺于荤腥之味。
38
脯青苔,炙青蒲,烂蒸鹅鸭乃瓠壶。
煮豆作乳脂为酥,高烧油烛斟蜜酒,
贫家百物初何有。
——《又一首答二犹子与王郎见和》
炙烤青苔,烧烤青蒲,烂蒸鹅鸭盛于葫芦壶中。煮豆成乳,炼脂为酥,燃高烛,斟蜜酒,贫家简朴之食,却充满生活热情。
39
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
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
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
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
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猪肉颂》
锅洗净,少加水,柴火闷烧,烟焰微起。静待其自然熟透,火候足时,美味自现。黄州猪肉价贱如土,贵人不屑,穷人不懂烹饪。晨起连吃两碗,饱腹足矣,旁人毋须多言。
40
黄菘养土膏,老楮生树鸡。
未忍便烹煮,绕观日百回。
——《和陶下潠田舍获》
土壤滋养黄菘,老楮树上栖息着树鸡。不忍立即烹调,百般欣赏,流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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