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写写张爱玲以及张爱玲笔下的性描写,如此浓墨重彩、艳帜动人,直白亮烈,毫无隐晦,实在是女中鬼魅,和其清冷孤洌的外表恰似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张爱玲实在不是一个无情的人,正是因为太有情了,才可以把自己撇清的如此干净凌落,让笔下的人物呼之欲出,欲望勃发,性在她的笔下就是性,或者是爱,再无其他的杂质,因此如晴空般的惊雷滚滚、皓白坦荡。
张爱玲的第一批小说,乃是发表于1943年到1945年期间的《沉香屑——第一炉香》以及后期的《倾城之恋》《白玫瑰与红玫瑰》等篇章。
在《第一炉香》中,涉世未深春慕年华的葛薇龙疯狂的爱上了浪荡子乔琪,这种爱不明就里,飞蛾扑火,哀绝到无法自拔,以葛薇龙那么事故的历练,仍然疑心自己疯了般的直堕下去,毫无回旋的可能。于是他们有了性,只是这部分关于性的描写不过是了了一句“当天晚上,果然有月光,乔琪趁着月光来,也是趁着月光走得”。草草聊聊,可供联想的空间不多。在这部分,张爱玲没有对这一双男女的性做浓墨重彩的勾描,或者她期待着这中间还是有爱的。
在葛薇龙经历了这一夜春宵之后,如女孩子一般傻傻的幻想里,的确有很多关于爱情的奢望。然而接踵而至的痛击迎面而来,同样的月光下,葛薇龙发现,乔琪在同一晚又寻了丫鬟睨儿,彻骨的寒冷和彻骨的愤怒,让葛薇龙的世界碎裂的,第二日,她面对丫鬟睨儿,一条湿淋淋的大毛巾扑面打过去。主仆俱损。
从此,那个带有少许天真的葛薇龙真的不在了,成了她姨妈手下一枚性的棋子,不是周旋于这个男人就是周旋于那个男人,想找到她不忠的把柄是再容易不过了。而她的姨妈,那个年华老去的妇人,如此老谋深算地利用葛薇龙,最终不过是寻找人世些许的爱与欲,在爱与欲中滋滋以求,玩索有得。他们两代的命运如此的相似,毫无转圜的余地。在这个被男人主宰的世界里,女人要一点点东西,显得如此的褴褛可笑,而女人之间的欺诈利用更是如此的冰凉疯狂,毫无情谊。而结果,不过是为了男人,以及男权时代的女人的一点点情与爱的遐思的空间。
假如说《沉香屑——第一炉香》是在说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斗争的话,那么《倾城之恋》就是说男与女之间的一场博弈和较量了,实际上,在张爱玲所有的小说里,都免不了触及女人和女人、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算计,无非是谁更在明面上而已。而像斯巴达勇士那样的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战斗,根本未曾有过。或者,这就是我们这个贫弱之国的悲哀,未曾有一个真正的男人,好像战士一样的宣扬着对女人的爱,因为如此,他们让女人也显得分外的苟且和猥琐。
《倾城之恋》中的男主角和女主角再登对不过了,只是所有明面的底色是两个精刮上算的世间男女的锱铢必较。他们都怕付出又渴望得到。一次次的试探虚与委蛇,无不流待着长长的不甘以及空寂的回向。
然而投降的仍然是女人,她有什么办法,这个游戏一开始就注定她输了,她若没有一点爱这个男人怎么会有身体的幻想,这就是男女关系里最终极的惨烈,女人的阴.道通向女人的爱。女人的性里永远有爱。所以,即使最后,白流苏得了范柳原的房子,她把绿手印按在房子的墙壁上的时候,未尝不是在说,范柳原其实早已进驻她的内心,久久驻守。
关于范柳原和白流苏的性是这样的,“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们两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为在幻想中已经发生无数次了。从前他们有过许多机会——适当的环境,适当的情调;他也想到过,她也顾虑到那可能性。然而两方面都是精明的人,算盘打得太仔细了,始终不肯冒失。现在这忽然成了真的,两人都糊涂了。流苏觉得她的溜溜转了个圈子,倒在镜子上,背心紧紧抵着冰冷的镜子。他的嘴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嘴。他还把她往镜子上推,他们似乎是跌到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凉的凉,烫得烫,野火花直烧到身上来”。
无疑他们的性是滚烫的合拍的,恰似两人已经在内心预演了多少次了,或者在这个时刻,白流苏是胜利的,因为唯有在此刻,范柳原才不是那个远远斜睨她嘲笑她逗弄她诱捕她的范柳原,而是一个真正可以用身体和她相亲相爱的人儿。然而从这样的关系中,两人终将走到实处,最后的婚姻,让两个人可以依存,但是少了许多征战的幻想,或是团聚也或是分离,正如同男女结婚之后,爱情便淡去,因为少了悬疑。
《在红玫瑰和白玫瑰》中,王娇蕊是个貌似幸运的女子,长得好,家世也不错,实际上她缺爱,严重缺爱。她可以找不同的男朋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但是她独独缺的,是一个要在他的时间里面抢爱情的男人。这时候,佟振保进入了他的世界。实际上,佟振保是个非常油垢短浅的男人,令人胃部痉挛。从张爱玲对他身世的历历描写中,就可以看出这个男人如此上不得大雅之席。然而,这样的男人,偏偏是这个世界最正确的男人,如果换成现在,他们准保出现在证府会议、商界集会以及意见领袖的论坛中。他们假的可怕,油垢得可怕。然而,在王娇蕊的世界里,偏偏就缺这么个男人,王娇蕊走得太偏太活色生香了,她想做的,就是到一个正确的男人那里去验证某种可能性,最后当然是满盘皆输、倾家荡产。
们的性是这样的“娇蕊的床太讲究了,振保睡不惯那样厚的褥子,早起还有晕床的感觉,梳头发的时候他在头发里发现一弯剪下来的指甲,小红月牙,因为她养着长指甲,把他划伤了,昨天他朦胧睡去的时候看见她坐在床头剪指甲。昨天晚上忘了看看有月亮没有,应当是红色的月牙”。
无疑在这个性中,佟振保是满足的饕餮的,恋恋不舍,也绝不容忍的。佟振保的世界干瘪鄙陋,对于王娇蕊的世界他是有着天然的仇恨,因仇恨而拒斥,从而更显得自己的正确。虽然他后来在正确的人生道路上免不了失心疯,但是他总会给自己留有翻盘的余地。这大概也就是王娇蕊和佟振保之间的差别,一个不留后路,一个步步为营,说白了,这也是这个世界男人和女人之间归于性、情、欲的征战中,女人输的惨烈的原因,因为男人有许多无比正确不容反驳的主义、证策和大局,这让一开始就没有做准备的女人毫无胜算、自乱阵脚。
读罢张爱玲在这些早期文章中的性描写,转眼让人目瞪口呆的来自于到这个世纪才面世的文稿《小团圆》,这个稿子里面赤裸裸的都是写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性活动,直白的让人脸红。刚开始他们处于情侣阶段的时候,——“他伸到她的嘴唇里,一个干燥的软木塞”。这是胡兰成在吻她。
“忽然发现,有什么东西在坐下鞭打她,她无法相信——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抱着绒布的警棍”。呵,这一段,是张爱玲坐在胡兰成身上所发生的事。
直到有一次,胡兰成带张爱玲回自己的公馆,他们之间的性是这样的,“他的头发拂在她的大腿上,毛毵毵的不知道什么野兽的头,兽在幽暗的岩洞里的一线黄泉就饮,汩汩的用舌头卷起来。她是洞口倒挂着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遗民,被侵犯了,被发现了,无助,无告的,有动物在小口小口地啜着她的核心……暴露的恐怖柔和在难忍的愿望里”。
于胡兰成,张爱玲是爱的,所以当她在胡兰成处遭遇了情感打击之后,她有半年每天只能喝果汁,瘦得没有人形,整晚整晚的失眠,好像火车从耳边隆隆的驶过。然而这爱,也是太不给自己留余地了,同时又哀怨痴缠得像个小姑娘,表达起来也好像哑巴了一样。单是从这点来看,张爱玲实在是个用情至深的人,被伤了也只面上装作无事,无谓的倔强。
反而最后最能抓住胡兰成的心的,是黑帮头子的遗孀余爱珍,这个女人根本不把胡兰成放在眼里,无法无天,一天到晚,胡兰成不是为她筹钱卖了老命,就是到警察局赎她。鸡飞狗跳的生活里活活捆绑住了胡兰成的心力与精力,这一届浪荡才子,到这个女人手上才俯首帖耳、甘心领命。所以女人不能太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