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显达在这个台风季做了两件事,一件是给故乡的家人写一封信,一件是去永康街找张小凤。这封家信是通过台北同乡会转寄香港再寄回大陆的。信封上写了父亲秦九台的大名。他不敢写给倪九妹。后来信是寄出去了,没有回音。他就去寻找台北那个女人张小凤。他去永康街寻找了三次,根本没有那个女人的影子。
台风季过去了,小街上生机勃勃。秦显达一边精心经营小店,一边攒积着小街坊上的人脉。他的文才渐渐被街坊业主们挖掘出来了,大家都来请他书写商业广告牌。大半年过去了,这条小街上的牌匾几乎都出自他手。有的商家还邀请他书写打官司的诉状。附近一家小学还以开街坊会的名义邀请他去当书法写字辅导员,自此,他又结识了小学语文老师陈媛媛。陈媛媛三十岁的年纪,长得很清秀,只是身体素质较弱,有点像小说《红楼梦》里林黛玉的气质,性格孤僻,独来独往,不喜欢与人搭腔。陈媛媛甚喜欢中国古典诗词,秦显达就成了她的读书好友。陈媛媛最喜欢听秦显达对古诗中爱情诗的解说。秦显达说白居易的《长恨歌》是爱情的神话,李商隐的《锦瑟》是爱情的幻灭,而李清照的《如梦令咏海棠》是爱情的渴望。陈媛媛三十岁了,恋爱坎坷曲折,自比昔日海棠,远看簇簇拥拥,近看“绿肥红瘦”。
那是个清朗的中秋节,黄昏后,陈媛媛移步到“苦阿婆虾籽酱店”,邀秦显达去茶馆喝茶。茶馆店开在西街的最南端,二层木楼,古色古香。从二楼推窗可望及一片桂花树,闻到金桂的清香。茶伙计问二位喜欢喝哪种茶。秦显达问有大陆“龙井”否?秦显达忆起小时候大娘经常带着自己到倪九妹家茶馆店听书喝茶,点的就是这“龙井”茶。茶伙计看了看秦显达,有点尴尬地笑笑说,大陆茶是奇货,有是有,那都是陈茶。可否用台北的新茶,很好喝。好吧,秦显达摇摇头有点失望。喝过台北新茶,陈媛媛轻声吟了李清照的那首诗:
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秦显达抬头看清楚陈媛媛眼睛里有泪光点点。秦显达苦难半生,虽然有思恋倪九妹的爱情故事支撑着内心世界,但早就跟柔情似水的女人绝缘。如今面对柔媚的陈媛媛爱的目光,他陷入茫然。
两人静静地喝着茶。挂在廊下的鸟笼子里传出画眉的叫声。也许是茶馆里的喃喃人语惊醒了画眉的初梦,也许是楼下的桂花萌发的花粉刺激了画眉的神经,也许是清冷的月色复照了画眉的翅膀,使它有了夜歌的欲望。静默了许久,秦显达轻轻剥开衣衫,露出胸脯上的疤痕。秦显达用手指着胸脯说,我的经历都在这写着,这是战争留给我的纪念。台湾给了我什么?我这辈子的愿望就是要活着回家,回到生我养我的沙地上去,你能陪我回去吗?
啊……陈媛媛惊讶了,手中茶盖咚地一声掉落到桌子上。她极想像不出这文质彬彬的男人身上竟然雕刻着血与火的图画,柔韧与刚强溶于一身,如凤凰浴火……
陈媛媛掩面而泣,哭泣声感染了画眉,画眉不再鸣叫。
陈媛媛独自低泣了许久,用手绢擦去腮边的泪水,喃喃说了句:我愿意。
秦显达掩上了胸前衣衫,逐一扣上衣扣,伸出手抓了陈媛媛的手并拉到胸口,他要让她感觉到他的心跳。他又伸出手,用手指逐一擦拭她的眼泪,擦了一遍又一遍,陈媛媛的眼泪如打开闸门的河水,濡湿了他的手掌,濡湿了他的衣襟。
陈媛媛获得秦的默许,将爱情的胸怀敞开了。她止住了幸福的泪水,轻轻靠近秦说,我愿意出资替你的小商铺门面扩大。秦说,用女人的钱叫我脸上无光呢。陈媛媛抿嘴露出笑容,说那就算我投股总可以了吧。边说边从玉白的胳膊上捋下一只金手镯,掂了掂,交到秦手掌上。陈媛媛说,秦大哥,你会创作儿歌吗?秦说,没弄过。陈媛媛说,过几天你到我学校里来,看我教孩子们唱儿歌。
月光如水,照彻了街市。夜行人的脚步稀疏,有醉翁蹒跚地趟过石板路,留下哼哼唧唧的短歌。这个夜晚,秦显达闻到了陈媛媛身上散发出来的小女人的馨香,使他感觉到生命中遗失的那种欲望返回来了,使他宁静的心河又泛起温暖的涟漪。
数星期后,秦显达的新店开张了,街坊邻居看到秦显达发达了,都跑过来道喜,放了很长很长的鞭炮。陈媛媛带了一队小学生跑到新店门前表演儿歌。其中有一首名叫《转陀螺》,朗朗上口,很好听:
拍拍拍,转转转,
苦阿婆,虾籽酱,
好吃来,不肯放,
侬一勺,伊一羹,
啧啧啧,香香香。
……
这首儿歌不胫而走,在小学生中流传很快,也让秦显达的小店红遍台北北投,获得意想不到的商业效果。台北商会派专员上门调研,称其具有商业专业上的进取精神,将“苦阿婆虾籽酱”列入当年台北十佳商标名录。更令人意想不到,台北商会还寄来了一个“年会请柬”,邀请秦显达参加设在台北玫瑰园大酒店的宴会。陈媛媛激动得就想哭,她说为此专门为秦显达定做一套西装吧。秦显达看着陈媛媛的脸,说改做一件中式长衫吧,真丝面料,雪青色荷花图案,如何?陈媛媛仔细想了想,想不出秦的用意,心想也许这大陆仔有点思旧。她按照秦显达的意思去做了,秦显达穿上后确实很潇洒,有男人那种既有风度又有文化涵养,稳重如山又玉树临风的感觉。总之,陈媛媛看到了秦显达抓人的男人气质,心儿蹦蹦跳,看得脸颊都红了。
秋月挂在碧空。梧桐树在秋风中摇着,愈摇愈瘦,街景也愈摇愈瘦。秦显达穿上那件定做的青衫去赴宴。陈媛媛将一条嵌了玉观音的项链套到秦的脖子上,轻声叮嘱道:早点回来,别喝醉哦。陈媛媛挽着秦的胳膊,送其上了出租汽车。嘟地一声,车子开走了。陈媛媛扬起手中的绸绢,在秋风中摇曳,成了街景的一角。##
台北玫瑰园大酒店门口大廊沿挂着大红灯笼,身穿绿色旗袍的女招待手托描金檀香木漆盘躬身迎接秦显达及赴宴的客人。秦显达将请柬轻轻放入漆盘之中。
喂……
一个穿着雪青色旗袍的女人亲昵地唤秦,并用手挽住了秦的胳膊。一种女人特有的香味送入秦的鼻孔,秦显达很快感觉到那是张小凤身上的味道。秦附下头想讲话,被张小凤摇手制止了。迎宾的仪仗队排列在红地毯的两边,军乐队吹奏乐曲。秦显达被张小凤拉着走过红地毯,走进一个餐厅。此餐厅门庭摆放着一个插花组成的屏风,“沧海桑田”几个大字镶嵌在花团锦簇的图案中,古篆体的笔法,更凸显返璞归真的意境。
张小凤将秦显达拉到一张很大的圆形餐桌上。令秦显达意想不到的故事发生了。这张餐桌的主位上端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那老人将戴着的墨镜慢慢摘下,露出一双小眼睛。秦显达清楚地看到老人惊讶的目光。白发皓首的老人站了起来,走到秦显达身旁,抚摸着秦身着的青衫,有点结巴地说道:“善哉善哉,世事如烟,往事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啊!”张小凤轻移莲步,向女招待挥挥手,示意将老人扶回主位。老人回坐后,用手拂拭一下袖子,再用袖子拭了墨镜,重新戴上。他说:适逢故友相聚,老朽特来捧场。岁月蹉跎,悲喜交集,感慨良多。而今忆起沙地故友九台兄,他是个儒者,智慧过人。他曾对我说,英雄末路,激流勇退。我呢,榆木脑袋,不听九台兄的指点,做了许多愚蠢的事。我前半辈子杀戮太重,惊扰了老祖宗福祉,以后恐怕回不了家乡了啊!阿弥陀佛……说完,老人又摘下墨镜,拭了拭镜片,重新戴上。晚宴开始后,老人恭敬地逐一向来客敬酒。秦显达看着那老人的背影,如遭受冷雨淋头,一股寒气自背脊涌出。这人难道是沙地人痛恨的还乡团头目顾龙天?上天真的还能容忍这种人活在世上?张小凤睨见了秦显达不快的眼神,赶紧往秦的高脚杯中倒红酒,劝秦多喝几杯。秦乘着酒性,问张小凤,那老人是台北商会的什么人?张小凤轻轻回答道,此公早已赋闲在家,只是有股份在台北某公司。秦显达说,此人喝过沙地人的血?张小凤苦涩地笑笑,说百年沧桑不堪回首。如今台湾大陆间隔着一条海洋,想与故乡人说声忏悔的话,恐怕也传不过去了。此公信佛,几乎不问世事多年也。今天看到你,不知为何如此激动。
原来如此……秦显达碰了碰张小凤的酒杯,摇摇头抿了一口酒。秦显达清醒地知道今天他看到了什么。他觉得时光倒流,沧桑如麻,这酒杯里流淌着血和泪。
宴会中,台北商会向秦颁发了一个椭圆形的奖盘。秦领奖时看到餐桌上的白发老者已经离席走了,只留下一只空酒杯。张小凤和大圆桌上的宾客很热烈地鼓掌,她的眼睛里浮荡着特别的光彩,脸孔如少女般菲红。
秦显达走了,从红地毯撤退,张小凤追出来,将一盒茶叶送给秦。张小凤有点娇喘兮兮嗔怪道: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要将商界的朋友介绍予你呢,以后做生意日子长哩,用得着的地方多哩。喏,这是今年大陆新茶,是雨前茶,很好喝呢,我特地托朋友从香港购的。秦显达回首看到张小凤温柔的眼神,很像倪九妹,禁不住停顿了脚步,多看了张几眼。
回到北投小镇,秦显达没有看到陈媛媛的身影。秦打理好小店生意,抽身去学校探看,校长说,陈老师昨天有事请假,说是去杨梅镇看望一个人。秦显达忆起十多年前在杨梅镇遇见张小凤的旧事,心思有点落寞。那天黄昏,他独自步行到镇南的茶馆店里喝茶。他向茶伙计要了一壶龙井,在底楼的靠窗位置坐下来慢慢品茗。深秋季节,小街有点萧条,茶馆店冷冷清清。偶尔,听见楼上断断续续传来女人的低泣,令他不安。喝了半壶龙井,没了初喝时的味道。于是,他早早退出茶馆,步行到街尾,看郊外菜农杂乱的棚屋、星星点点的烛火和依稀可辩的菜地。他来到北投一年多了,因为生计,日日奔波,从未静心观察和欣赏过小街外面的风景。这里是城市的边缘地区,灯红酒绿的繁华街景被压缩的很小很薄,偶尔裸露出一点奢糜的影子,也被小贩的吆喝声淹没殆尽。这里离海港渔港都很近,常年充斥着海鲜咸咸的气味。这里的生活习惯与故乡沙地的生活习惯很相似,细碎的日子,环街而过的小河,河畔的细柳,绕树而飞的雨燕,河水长长的波澜映照着如烟的柳丝和细碎的街景。透过河水映现的街市,蹒跚地摇晃着醉汉的身影。他又思念起海那边的故乡人,思念心中惦念的亲人。他甚至想念一道落难于台湾的马骡子,王富贵这些兄弟了。马骡子被差遣到金门后一直没有消息,生死不明。晚风吹过郊外的田野,落寞的风景使人很伤感。秦显达这晚步出小街很远很远,几乎看得见台湾海峡的浪涛卷起的白雾,听得见海涛呜咽的泣声。##
很多时日,陈媛媛没有回来。每当小街上响起孩子们穿街而过的笑闹声,秦显达心里好象落脱魂。放学后,有孩子在附近玩,在唱那首儿歌《转陀螺》,秦的心情跌落到了低谷。苦阿婆家的女孩春芳来了,一只大布包里带了苦阿婆新做的虾籽酱和干鱼片,还有一件羊毛衫。春芳说,天气快要凉了,这羊毛衫你穿穿看。秦显达试穿后笑笑说,很合身,是谁替我打的?春芳说,你猜呢?秦想了想,觉得是春芳打的,就说小妹你真好,化了多少钱我还你。春芳脸红了一下说,谁要你还钱,只要你喜欢,就行了。秦显达觉得春芳办事老实,就托他帮助寻找一下陈媛媛。春芳的眼光有一些迟疑和躲闪,但在秦的恳求下答应了。
晚霞弥漫在西天,小街沉浸在晚色里。春芳拎了空瘪的大布包走了,她去赶最后一班公交车。她身后传来好听的儿歌。她回眸看了看,脸上泛着淡淡的笑容。
又过了一些日子,初冬的阳光照着小街,霜露敷在石板路的细茸苔上,有点像中年男人在窘逼的日子里渐渐熬成的半灰半白的头发。有小贩们的车辙在这半灰的白发上辗过,残痕斑驳。待到须眉皆白时,这经年的旧顏被冷风一吹,就零落了。人生,经得起多少次风刀霜剑?他的额头是绿树攀结的山峰还是细水流年里的沙滩?他的心底究竟能够盛得起多厚的苔藓?是否能有一盏小灯在楼上的雨窗里等待着他的归去,仿佛雨燕回窠?秦显达站在小店的柜台后面呆呆地望着街上阳光拂过的风景,想入非非。一串自行车的铃声从街的缝隙里穿过来,直奔苦阿婆虾籽酱店。邮差递给秦一封信。那封信是从杨梅镇寄来的,贴了挂号邮票。秦显达估计是陈媛媛的信,急忙撕开。
显达哥:
小妹不辞而别,实乃另有苦衷。
我是台北长大的苦命女孩,在台北的冷雨中铸造着嫩弱的灵魂。从春雨绵绵到秋雨潇潇,听惯了那滴滴雨声敲打着草木树叶屋檐河沟;日月天长,那绵密的雨丝缠绕了我的情爱,有梦在心窝里发芽成长。请原谅我,我爱上了你却又无法兑现曾经对你的承诺。我喜欢你内心的友爱和在生活苦难中历练出来的强大;我喜欢你待人的真诚和诗意琴心的才华;我喜欢你老实本份的性格和坚贞的爱情观;我喜欢你对沙地故乡的那份执着的眷恋和凤凰浴火般的情操。你是那样的可爱,你有海浪一样澎湃的经历,在我心中你是伟岸的,我很爱你。可是老天却并不保护我对你的情,冷雨浇灭了爱的热火,我的世界被颠覆了。每天我都在做着梦,梦见美丽梦见幸福。可是那美丽是翩翩起舞的蝴蝶,那幸福是随风飘逝的雨滴。我想呼唤千尺海底藏匿的热浪替我掀翻被妖魔诅咒的诳语,我想拨动古老的琴弦将挷缚我心灵的巫水清洗干净再在漫天的雨帘中传播出去,我想让世界知晓我的真情曾经真真切切栖身过甜睡的童床和吟哦过的摇篮曲,我想演奏春天的神曲,仿佛雨落般敲打一个季节,从惊蛰演奏到清明,在堆满爱意的坟上奏那挽歌,让一千遍妹妹的歌吟陪着路人哼唱,直到走到哥哥的心坎里……
再见,我的好哥哥,让小妹永远做你心中的恋人。
陈媛媛。
民国某年某月某日。
陈媛媛的信仿佛冷雨浇湿了秦显达。他看了一遍又一遍,那略带潦草的字里行间弥漫着深深的忧伤。他好象看到一只美丽的蝴蝶在雾中翩跹起舞,慢慢消逝在树荫中、河柳旁、延伸至舒缓的草地、云遮雾障的大地和山岗。他好象看到黄昏晚霞笼罩着一位头戴花冠的女孩,那女孩手捧着书吟道: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秦读着信,许多解释不开的谜团就象丝线缠绕。回忆与陈媛媛的那段短暂的恋情,那就是电影,一遍又一遍地上演,又残酷地将他的内心世界撕得粉碎。
陈媛媛的信上留了一个地址,秦显达决定去寻找。秦将小店暂托付给隔壁首饰店的阿秀照看。阿秀说你早点回来,我只能替你照看到明天傍晚,后天早晨太阳出来的时候我要到庙里去烧香。##
秦显达已经有两年多没有来杨梅镇,熟悉的街道仍然散发着旧日的气味。冬日的暖阳懒懒地依靠在旧墙的缝隙中,看得见黝黑的瓦楞草在淡淡的阳光里独自低头弯腰轻吟着昔日的歌谣。山塘里的残荷拖拽着池水里的碎片顽强地诉说着夏日的奢华,偶尔有蜻蜓驻在残荷的枝叶上,摇摇欲坠,水波里弥漫着衰败的气息。穿街过巷,在一条幽深的小弄里,秦显达寻找到了陈媛媛隐居的住宅。一堵颓废的围墙,爬山虎的叶子卷曲着挂在墙缝间,壁虎一动不动埋伏在叶子底下,难敌瑟瑟冷风。角门半开半闭着,围墙内挂晒了衣服,一根晒衣绳系在屋檐的椽子头上,看得清屋檐上的瓦楞草灰绿的小叶子。屋门也半开半闭着,客厅里站着女人,女人的背影很像陈媛媛。女人的脚旁坐着一只花猫,花猫的尾巴翘着,轻蹭女人的裤脚。慢慢地,那女人转过身子,她的身后有个男人坐在轮椅上。男人的脖子下面围了白毛巾,脸色苍白,戴着一副旧式的金丝边框眼镜,头斜仰着,呆呆地盯着女人看。阳光从屋顶天窗漏照进客厅,女人的脸被照着了,果真是陈媛媛,一脸的死灰,一脸的憔悴。
秦瞧见陈的现状,估摸着陈的苦衷,迟缓了脚步,停顿在围墙外徘徊。他撤退到小弄堂口,在一家便当店的窗玻璃前守候。一条卷毛小狗跑出店堂朝秦轻吠,被店主抓了进去。秦一直站着。冬阳斜晖慢慢爬上窗玻璃最上角,消逝在屋檐下。那条小弄很幽静,没有任何动静。偶尔有一辆黄鱼车从弄内推出来,那是做夜排挡的小贩,车上摆放杂七杂八的煤球炉、锅儿瓢盆、食物之类,不时发出咣当咣当的碰击声。晚灯亮了,杨梅镇笼罩在星星点点的灯火之中。杨梅镇有夜生活,那是驻地军官和有钱人在夜幕掩遮下慢慢享受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酒巴咖啡屋、休闲茶馆、棋牌屋、地下赌场,灯红酒绿,声色犬马。夜幕笼罩着小弄,更显深幽。秦守候着,肚子饿得咕咕叫,就进入便当店买了热狗和一杯热茶。突然,他看见女人的身影晃过便当店的窗玻璃,那背影甚像陈媛媛。秦急忙追了出去。
“请你等一下!”秦显达在陈媛媛身后说道,手里的热茶泼在地上,沾湿了鞋子。
“啊——,原来是你……”陈回头看,眼里露出惊讶。
“等你好一会了……”秦有点喃喃地说。
“好吧,到前面的咖啡屋。”陈憔悴地说。
街上很静,远远地有出租车的大灯照射过来,街树的叶子变色后又隐入黑暗之中。前街拐角处的金蔷薇咖啡屋门前蹲着两只铜狮子,在霓虹灯下狮身不断变幻着颜色。陈媛媛推门而入,发辫上的中国结是淡红的。陈媛媛点了咖啡。陈的脸色苍白,眼角眉梢浮现皱纹,低着头呷了咖啡,默默不语。秦也呷了咖啡,盯着陈。秦的内心很疼,想到自己二十二岁被强行押送到台湾,苦熬苦等了十四年,才有女友陈媛媛。可是一场风雨一场梦,昨天还两情相悦言之焯焯,今日却形同陌路沉默寡言。一盏茶功夫,咖啡有点凉了,陈媛媛低着的头稍稍抬起,眼里泛着泪花。她低泣了一会,开始讲述她的故事。##
陈媛媛是个孤儿,在教会办的托孤院长大。十六岁那年她参加义演在杨梅镇的一所军营演出,认识了一个风流倜傥的军官。那人就是她现在的男人。认识一个有钱有脸的军官对她来说很重要。那时她面临着生活和职业选择的叉路口,没有钱的她前途一片黑暗。她得到那位军官的援助,继续着学业且在台北有一幢很好的房子。每个礼拜他都会来看她。青春年少的她沉浸在幸福之中。三年后她在台北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军官亦向她求婚。一切都那么美好。她觉得台北的风是香的,台北的雨是甜的,台北的小吃很诱人,台北的街道很漂亮。她开始盼望她和那军官风光无限地走过红地毯,走进婚姻的殿堂。台风季刮来,台北陷于汪洋之中。那年的风雨很大时间很长,台北街道上的广告牌、临时棚架、路灯和许多颜色鲜艳的东西都被风雨捣得支离破碎。她站在窗前默默等候,等候军官的身影早点到来。那时她喜欢读中国古典爱情诗,也喜欢读外国爱情小说。她的书桌上、床头柜上、厨房的小厨柜、洗手间都放着那些书:《简.爱》《安娜.卡列尼娜》《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茶花女》等等。那些小说的男女主人公的形象钻进她的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演演绎绎。她有点着迷。她在想《茶花女》中乡下姑娘茶花女来到巴黎,走进了名利场,成了上流社会的社交明星,后来结识了阿尔芒.迪瓦尔。为了爱情,茶花女选择了为保护男友而牺牲自己。当阿尔芒从误会中得知真相而寻找她时,茶花女已经离开人世。阿尔芒只看到茶花女写给他的遗书“除了你的侮辱是你始终疼爱我的证据外,我似乎觉得你越是折磨我,等到你知道真相的那一天,我在你眼中也就会显得越加崇高。”,那个书本上描写的茶花女真的很崇高吗?她在想《简.爱》中的简.爱是个孤儿院长大的孤女,后来成长为家庭女教师,经半生漂泊后终于嫁给了罗切斯特。那时罗切斯特双眼失明家园烧毁一无所有。简.爱是真心喜欢罗切斯特而在对待婚姻问题上跳出嫌贫爱富的旧巢而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她真的很幸福吗?她在想《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为啥要卧轨自杀,她真的在爱情生活中走投无路了吗?当陈媛媛终日沉浸在书本的爱情故事里不能自拔的时候,一纸军事法院的判决书和房产抵押的公告送到她的手里。那军官涉嫌走私和贪污公款被判刑,刑期二十年。陈媛媛的天塌陷了。
“后来的事情你是知道的,我孤身一人到北投小学做语文教师,时间都在等待中悄然流逝……”陈媛媛语气平静,略带伤感地说。
“那又怎么样呢,那人值得你等待,直到现在?”秦显达忧郁的问道。陈媛媛好象知道秦会这样问她,但她眼睛里的泪水还是像打开了水闸般地流淌下来。陈哽咽了,泪水滴进咖啡杯里,粘粘的残留在玻璃杯上。
“老天有意安排他在这个日子里出现,他被保外就医提前释放。他的腰椎神经断了,半身残废,需要照顾……”秦看到陈的眼泪流得更快了,用手帕去擦拭。
服务生前来躬身询问他俩还需要什么请吩咐。服务生的托盘里摆放着几张红色的请柬和粉色的花朵。秦显达说再加几颗水果和汉堡包。
“那……你准备就这样子过了,陪着这男人?”
“嗯”
“学校也不去了,辞了?”
“嗯”
“那你俩靠啥生活,他还有钱吗?”
“嗯”
“这小弄里的旧房子是谁的,租的吗?”
“他军中的朋友替他租的,那些朋友都有钱,会接济他的。”陈擦干了眼泪,不哭了。
“他是谁,让你死心塌地跟他。”
“大陆那边过来的军人,他读过军校,听口音也是你们那里的人,对于他的军中履历他从不多说。”
“怪不得你也喜欢和我交朋友,原来他对你影响很深啊。”
“你与他不一样,他很傲慢,就像《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亚历山大.卡列宁;你很儒雅。”
“那我就是渥伦斯基了,可我并未有抛弃你,冷淡你的意思呀。”
“你今天能来看我,就证明你比渥伦斯基伟大多了。”
“你这辈子就生活在你读过的小说爱情故事中,十多年过去了,世界都在发生变化,你确定你今后的婚姻生活就是你认为的伟大的报恩和伟大的奉献?”
“爱情是神圣的,他在先你在后。就算是报恩吧,请原谅我的狹隘和自私。”
“好吧,我不再强迫你了。他知道我和你的故事吗?”
“他不知道,现在他每天除了看着我依靠我,别的什么都不想知道。”
“哦,这人也很奇怪,能否让我一见?”
“我原本是要远离这喧嚣的尘世,做原野陋巷里的一棵小草隐逸一生的,今天已经被你打扰得够惨了,就再让你打扰一下吧。你还记得晚唐诗人李商隐的那首《锦瑟》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年华。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陈媛媛眯着眼轻吟着说道。
“那首诗的主旨是写对爱情迷失的痛苦,诗人元好问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你喜欢的爱情诗可能是无解的。”秦显达轻轻叹息,摇摇头看陈媛媛纠结的眼神,直白地告诉她说。
“啊,是这样子的吗……”
夜深了,秦显达跟着陈媛媛重新走进小弄,走进那座围墙里的旧屋。屋内灯还亮着,那个男人仍然端坐在轮椅上,双目紧闭,好象已经睡着了。陈媛媛用手指指那男人,嘴噘着,示意秦显达别作声。那男人的脸色很苍白,细小的眼睛,瘦削的脑袋,嘴角挂着轻蔑的细纹。秦显达看清了那人的嘴脸,经年的旧恨倏然涌上胸间,禁不住哼出声来:王树清!当秦显达喊出这魔鬼般的名字时,心中难受得要吐。秦显达环视了一下陋屋,真想握住一根木棒什么的东西将这小贼痛打一顿。就是这小贼在那年的战争风雨中硬逼着秦显达登上了顽军去台湾的军舰,弄得他漂泊在台湾回不了沙地故乡。那男人好象听到了他俩进屋的脚步声,但仍傲慢地眼皮都没抬一下。陈媛媛对秦的激动情绪感到很突然,怅惘地望着他。秦显达脑袋轰鸣了一会,渐渐平静下来。秦显达的心冷了,看陈媛媛时眼光里的那种激情消逝了,消逝得无影无踪。秦显达很礼貌地向陈媛媛挥了挥手,转身迈出这间旧屋。屋外星光满天,远处的街市灯火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