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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路明:上海特产一种有腔调的爷叔,其实是吃过苦头挺过来的

路明,物理学博士,大学教师,非虚构写作者。

在2020年出版的《出小镇记》中,他书写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江南小镇昆山菉溪那一群被时代裹挟的上海人,以及随父母迁徙的知青子女的故事。书中的少年奔波于小镇与上海之间,像一种反复的练习。

近日,路明的非虚构新作《弄堂里的西西弗斯》由集团推出,书中记录了一些普通人的上海故事,他们在时代迁变与运命起伏中的个人选择,一些坚守与抗争。

在该书的后记中,作者简略补充了书中人的一些后续情况,他写道:“我依旧生活在这座城市,停停走走。写非虚构这些年,我置身一个接一个故事中。据说好的非虚构写作者,会与采访对象保持适当的距离,冷静客观,也冷眼旁观。我知道这是对的,只是做不到。我总会不自觉地靠近,倾听他们,理解他们,成为朋友,分享喜悦与悲伤。我贪心且笨拙,渴望刨开事件的表面,挖深一点,再深一点。我愿意听那些絮叨和家长里短,而非预设的问答。运气好的时候,你的真诚,能换回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代价是,不止一次地,我无法落笔。我目睹过病痛与绝望,人的痛苦与忍耐一样深不见底。”

澎湃新闻:您之前那本《出小镇记》的童年书写打动了很多读者,但那又不是纯粹的小镇童年故事,您觉得知青子女在小时候生活的地方跟最后返回的城市之间认同感和情感的复杂点主要是在哪些方面?父母对城市不惜一切的回归渴望,作为下一代会怎么看待?另外,知青子女的集体记忆在文学创作上的反映远不如当年的知青文学,您觉得又是什么原因呢?

路明:对知青子女来说,上海是一种被赋予的乡愁。

在他小时候,无数次地,跟随父母大包小包往返,看着大人分别时泪眼婆娑,其实是不理解的。长大一点,会有一种无根的感觉,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

其实写作的朋友里知青子女不少,像默音、王莫之等,都是差不多的年龄。只是由于地域、回沪时间、家人的态度、自身经历各自不同,缺少一种集体叙事。用《繁花》的一句话来说,“情况太复杂了”。

澎湃新闻:这次这本《弄堂里的西西弗斯》主要就是上海故事了,书里并没有书的同名篇目,所以取这个书名是什么含义呢?

路明:上海特产一种爷叔,电视剧《繁花》里的“爷叔”也是这个类型,你看他很神气很有腔调的样子,其十斣过苦头,经历过坎坷,咬着牙挺过来了。

我从小就佩服这些执拗的人,就是一根筋的,不买账,天不怕地不怕,像滚动石头的西西弗斯。“你可以毁灭我,但你不能打败我”,大概就这个意思。

澎湃新闻:您的这两本非虚构作品读来都很有生活史的味道,昆山菉溪镇也好,上海也好,一时一地的物价、工资、食品、动画片等等,用大量的细节还原了当时的生活实感,这也是很多读者能够强烈共鸣的地方,这方面您是有特别着意去布置吗?这种还原之于非虚构是不是尤其重要?

路明:还原某一片段的记忆,是非虚构作者的野心。所以需要很多细节,包括物价、工资、影视剧、流行歌曲,色香味俱全。

相比于影像,文字的优势可能在于,能用一两个词语唤醒你的记忆。

澎湃新闻:这其中我觉得一些老厂故事都特别好看,碾米厂、丝厂、手风琴厂等等,这些老厂所代表的产业也好,那种人一辈子归属于一个厂的生活方式也好,包括那一代老派人的工作、行事方式,写来都充满了“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意味,能聊聊这些故事的创作心得么?

路明:上海过去的一个时代是工业时代。有很多遗留下来的东西,比如老厂房、工人新村、工人文化宫,以及各种有趣的爷叔和阿姨们。

但毕竟是过去了,我写到的那些工厂,有的消失了(碾米厂),有的迁移了(缫丝厂),有的还顽强地生存着(手风琴厂),但也过得艰难。

比如说沈厂长,他就是一个过去的人,用过去的逻辑去处理现在的订单,居然能勉强支撑下来,但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有时我会觉得他像一个单枪匹马的骑士,冲向巨大的风车。类似这样的故事,就特别让我着迷。

澎湃新闻:我们知道,您是交大物理系的本硕博然后现在又在大学里教物理,想问下您觉得您的理科学术背景对您的写作比较大的影响会体现在哪些方面?另外,这本里的《平行宇宙的另一个我》写了一个搞纯数学理论研究的青年学者追偶像团体的故事,一堆专业数学术语和投票、应援、握手券等等构成了有趣的并置,作为既理解专业又置身其中的写作者,应该有更多关于这个人群的故事可以呈现给我们吧?

路明:学了很多年理工科,谈不上学术背景,可能让我在写作时多一分理性,尽量客观地描述事件。

和外界的刻板印象不同,我认识的很多理工科学者,他们的业余生活非常丰富,有画油画的,有打拳的,有跑极限马拉松的,以后也会更多呈现他们的故事。

澎湃新闻:您后续有什么写作计划?好像也有写小说的打算是吧?

路明:目前在写一本关于杨浦区定海桥的非虚构。

其实早年先写小说,后来感觉自己经历得太少,素材不够用,就去采访、写非虚构,也很过瘾。

之后是否回归小说,还是继续写非虚构,目前说不好,再看看吧。

澎湃新闻:您写了很多跟上海有关的故事,行文里也有不少方言,就方言的使用来说,您有自己的标准或者水斶度么?怎样可以既有地域感又不影响不懂沪语的读者理解作品?

路明:方言的味道,就是“自己人”的味道,客观上区分了“我们”和“他们”,所以有人欢喜,有人反感。

如果写的本身就是江南的故事,我会偏爱江南的语言。

我很喜欢吴语中那些鲜活的表达,想方设法用在文字里,当然,也一直在探索其间的尺度。

澎湃新闻:前段时间,电视剧《繁花》的热播引发了关于上海的一波怀旧热潮,王家卫导演的滤镜叠加上大家个人回忆的滤镜之后效果确实非常放大,您会怎么看这样的怀旧潮呢?

路明:过去的故事就像时间上的故乡,带着熟悉的气息。

看到雪芝的13路电车,我就忍不住回想,小时候怎样换几部车,从小镇辗转来到上海外婆家。

对创作者来说,回忆是重要的财富。

我想,一部热播剧《繁花》,带动的应该不仅仅是黄河路上的排骨年糕生意。

澎湃新闻:您的这本书里也有很多精彩的“爷叔”故事,有考虑过影视化吗?如果让您来挑,您觉得哪个故事最适合影视化?

路明:影视剧若以“爷叔”为男主,大概难免票房惨淡。即使游本昌老师这样的老戏骨,剧中也是衬托“阿宝”的存在。

我个人很喜欢赵乐盐的故事,有冲突感,有时代性,我曾经想,如果有一台摄影机跟着,是很好的纪录片素材。

可惜斯人已逝,就像上海短暂的春天,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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