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过了几年苦日子以后,家里总算是攒了点钱。我家算是90年代第一批万元户。
那时候,一套楼房五六万块钱,而我们家的钱大概足够买两套。
我们家住的是30平米的厂房宿舍,房子老旧又阴暗,一到下雨天还渗水。母亲就想用积攒的钱买套新楼房来住,可父亲坚决不同意。他觉得母亲有点钱就想买房子的行为是鼠目寸光、贪图享受。
他要用这些钱做本钱,赚更多的钱,实现更大的理想。
父亲是个不懂生活的人,在他眼里生活就是苟且,他似乎永远在追求一个遥不可及说不出又道不明的远方。
他就像堂吉诃德一样自负得可笑。
父亲把钱投进了股市。
九几年,股市不景气,父亲像炒红了眼一般,一点点把家里的钱全都搭进去了。
我看着他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他在家里烦躁地打转,如同困兽一般。
股市的颓败不仅打碎了他的梦,也挫败了他的自尊和信心。
他不再出去工作,家里的气氛很凝重,随便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都可以让他在瞬间暴跳如雷。
那时候,我已经读初中了。
有一天下午,要考历史,我便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背历史。背得累了,就随手拿起一只笔在历史课本上涂鸦,把历史书上文天祥的画像加上了几撇俏皮的胡须。
我正画着,冷不防父亲推门进来,他阴沉着脸,一声不响地站在我身后。
我感到自己的后背倏地收紧了。
后来,这种恐惧感一直延续到我成年。只要父亲一靠近,我就感觉浑身的肌肉都缩紧了。
“你在干什么?你看你把课本都涂成什么样了?这是课本,不是他妈的小儿书!”
他瞠着目大吼起来,还没容我打个哆嗦,就掐住我的一只胳膊一把把我从椅子上拎起来。
父亲一米八五的个子,拎我真的如拎一只受惊的小鸡仔一般。他几乎把我腾空拎起,又重重地摔出去,我一个踉跄头撞在了门上,他接着又飞起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大约是觉得不解气,又接上一脚踹在我的腰上。
哦,我忘记说了,我是个女孩。
一个十三四岁青春期的女孩。在一个夏日的午后,被她的父亲在卧房里踢打。
我用一只手撑住腰靠墙窝着,腰很痛,我想忍住不哭,想把全部的痛都化成仇恨的眼神刀子般抛向他,可是眼泪却还是不争气地流下来……
像这样的一件件小事,也许父亲早已不记得了。
可我却永远都不会忘记。
直到成年后,他们仍然会出现在我的梦魇中,让我在午夜一身冷汗地惊醒。
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母亲和父亲分开了。
其实,早在我读高一的时候他们就离婚了,但是母亲为了不影响我高考,还是住在家里。
新生开学的那一天,母亲送我去了车站。
透过车窗,我看到母亲那张忧伤的脸,眼泪从她的眼睛里不停地涌出来,她只好用手背不停地抹去眼泪。她已经哽咽地说不出话,只是在汽车开启的瞬间努力地扬起手臂向我挥手告别。
我预感到会发生些什么,因为她表现出的悲伤已经远远超过一个母亲暂别孩子的痛苦。
后来我才知道,就在那一天,母亲悄悄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去。她走得很匆忙,甚至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带。
她走得毫无征兆,只是不想让父亲再找到她。
我不知道一个女人要对一个男人积攒了多少绝望和恐惧,才会选择这样一种告别的方式。
我理解母亲,一个女人也许可以忍受贫穷的婚姻,可以忍受无爱无自由的婚姻,但是没有人能忍受又穷又没有爱和自由,还要时时被殴打的婚姻。
大学的时候,是我人生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我像被放飞的小鸟一样恣意地享受着远离父亲的自由和洒脱。
在大学的校园里,我才发现原来我的天性竟是如此的外向、幽默和健谈。
我参加了很多社团,得了很多荣誉,也交了很多谈得来的朋友
但是,没有人知道我心底的秘密。他们都想当然的认为我一定来自一个幸福完美的家庭。
我大二的时候,母亲再婚了。
还好,这一次她找到了一个懂得珍惜她的男人。
而父亲还是一个人,我想没有人能受得了他的脾气。
舍友们每个周末都会给家里打电话。我却很少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