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拜起”是家乡一个很有意思的风俗,也称“拉干爹”。有的地方是在农历九月初九拉干爹,因为据说这天是玉皇大帝的生日,日子也吉祥。我的家乡则是在雨水这一天。
天刚蒙蒙亮,母亲便起来给我准备“拉干爹”的东西:香蜡纸钱、将军箭(竹制的弓和三支箭,用红纸细细缠过了)、四个炒好的小菜、一瓶白酒、一个酒杯。这是“神仙”让准备的东西。“神仙”还告诉母亲应该怎么做:在雨水这一天,到释迦桥的桥头站着,不管是谁,看见就拉一个,但一定要记得,必须是在上午,必须拉往上坡走的也就是往西边都江堰方向走的人。至于为什么要这样,“神仙”并没有解释。
上午八点多钟,母亲便抱着两岁多的我,由隔壁的王大妈拎着篮子相伴着来到了释迦桥桥头。乡下人起得早,这时街上已经开始熙熙攘攘起来。她们刚把东西摆下,就有一个和我母亲年纪相仿的男人从东往西走去。母亲想要去拉,却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指使王大妈去。王大妈也有些不好意思,这一迟疑,人就走过去了。这时又来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二夫子老头,挑着两个篮子,缓缓走了过来。王大妈心想,此时不拉,更待何时,一个健步就跨了过去,一把拽住了他。我母亲心想,哎呀,年轻的不拉,拉了个老干爹。然而已经晚了,那边厢,我的干爹正不知发生了什么,窘迫得面红耳赤,欲逃不能。王大妈一把将我干爹拽到桥边,打开篮子,让他每样菜品尝了一下,喝了三杯酒,把三支将军箭射到了河里,点燃了香蜡和黄表纸,又让我拜了三拜。可怜我干爹平时被我干妈管得严,也没多带钱,翻遍了衣兜,找出了一块二,拿现成的红纸包了,给我做见面礼。之后,双方留了地址,约定了正式见面的时间,干爹便离开了。
三天后,我们去干爹家拜见他们。干爹雨水那天是到释迦桥给岳父母送节的——在我的家乡,每年的雨水、端午、中秋等重要节气,女婿都得给岳父母送节,所以也是赶巧了。干爹的家在县城边上,种了好几亩菜地,家境颇为殷实。干爹人非常老实,几乎不说话,干妈却是极其精明强干的女人,个子小小的,一张嘴能说会道。远远就打招呼:“哎呀,亲家母,你们来啦!稀客呀!”“你看我们家里,乱成这样,你们不要见笑哈。”“来来来,坐坐坐,喝茶。”整个屋子立刻充满了干妈热情的声音。我们拿出了见面礼:两斤刀头肉,两瓶白酒,一包白糖,一把干面,两根皮带。干妈他们也早准备好了礼物:一套白底红梅的瓷具,从大到小的几张盘子、几个碗,用红线紧紧地系着,金字塔似的。从此,逢年过节、婚葬嫁娶,两家就很密切地来往了。
我常常去干妈家玩,觉得干妈比我亲妈还亲。我妈老骂我,还经常打我,打完了让我跪在灶头面前,有时一跪一两个小时,没有她的允许不可以站起来。而干妈从不,干妈总是笑嘻嘻地夸我。小时候因为鼻炎老流鼻涕,冬天冷,鼻涕流出来,我刺啦一声又将它吸了进去,不一会儿又流了出来,干妈拿出一张手帕,狠狠给我一拧,说:“啊呀,鼻涕虫又跑出来了。”我就害羞地笑了。干爹也爱我,但干爹的爱是无声的。我超喜欢他们送我的那套瓷具,特别是最小的那个碗,总是用来吃饭,吃完饭还顶在头上玩,有次碗掉下来摔碎了,我哭得很伤心。后来去干妈家,不知怎么我妈说起来,大家只是取笑一番,也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干爹骑自行钞旜门了。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带着一个新买的白底红梅细瓷小碗,与原来的一模一样。
干妈家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比我大很多,然而都很忙。干哥哥当时十七八岁吧,忙着和干妈干爹一起种韭菜,施肥、喷药、割菜,两个干姐姐可能十五六岁,每天忙着缝鞋帽。从工厂拿回来的鞋帽成堆地堆在屋里,她们双手飞快地转动着鞋帽,双脚则上下踩动着缝纫机的踏板,在哒哒哒哒的声音中,鞋帽流水一样泻下来。她们也用缝纫机绣花:用画饼先画好花样,大朵的牡丹和芍药,也有翠鸟和鸳鸯,再用彩线填满。这个更需要技巧,她们手脚的配合有种特别的协调和节奏感,我坐在旁边,听着那哒哒声,看着她们的动作,感觉时间过得飞快。不一会儿,一朵大大的牡丹花就出现在了白色的丝布上面,鲜红的花瓣,碧绿的叶子,光彩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