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掀起衣襟,擦了擦眼睛。随后,她向栓女身后的方向看了看,问道:
“那是——”
栓女红着眼,向身后瞥了一眼,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那是——我的那口子和两个娃娃。”
照说,宋之玉已经做了她的丈夫十几年,两个孩子也那么大了,这么多年,这就是她的生活,她早已习惯,甚至他们已经刻进了她的生命里。可是,为什么此刻面对母亲,就好像之前所有的生活,都是偷着过的一样,名不正言不顺,被母亲这么一问,她都不好意思承认,可在事实面前,又不得不承认。她究竟为何有这样的心理,是因为担心母亲难以接受这样的自己?还是因为她如今这样的生活是当年极不情愿甚至是走投无路别无选择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她担心母亲感情上无法马上接受这样的自己和自己带回来的亲人。
可是,栓女多虑了。臧丑女并没有排斥他们的意思,相反,她很愿意接受他们。她想马上向他们走过去,可是又担心太唐突。
“栓女,赶紧的,让他们过来啊,过来赶紧进家!”
看着眼前的女儿、女婿和外孙们,臧丑女觉得像是在做梦。自从听说女儿被丈夫卖到山西以后,她的心里就一直像压着块石头,李喜贵待她没有不好,但是,她却无法再体会到幸福,只因她的心病——因栓女而起的心病。她也再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李喜贵也毫不在意,他总是说,在一起过一辈子的是他们两个人,有没有孩子问题不大,何况,他的前妻已经给他生下了一双儿女。臧丑女不确定她与栓女今生是否能够再见,虽然她无数次想象过她们重逢的情景,可无论如何,她都没有想到会是此刻这样的情景。如此圆满的场景,她从未敢想象过。女婿虽比女儿年长一些,但相貌英俊、老实稳重,又斯文,像个读书人。宋之玉也礼貌地叫了声妈,报了自己的名字,并说自己在家排行老四,家里人都叫他宋四。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的确如此,纵然是这样的见面,看着女婿,臧丑女心里仍然是欢喜的。还有外孙,两个小可人,脸上隐隐透出栓女小时候的模样。臧丑女忙不迭从柜子里取出一盒洋糖,每个孩子嘴里喂了一粒,她左手拉一个,右手拉一个,不断端详着。
看母亲这样,栓女的心也渐渐敞亮了。她打开了话匣子,给母亲讲述两个孩子的种种,包括在回来的路上,路过一个村子,本想在一家人家里借宿,那家人对秀堂喜欢得不得了,提出用一套房子换秀堂,说栓女年轻,可以再生。宋之玉和张栓女怎会同意,就打消了借宿的念头。
后来,好多亲戚闻讯纷纷赶过来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包括李喜贵的母亲。这个干练的女人还是张栓女记忆中的样子,仍然那么爽朗利索,只是老了许多。一时间,家里热闹非凡,女人们齐动手,一会儿工夫,干羊肉胡萝卜馅水饺就端了上来。大家边吃边聊,比过年还热闹。
听说张栓女一家从此不走了,要在这边安家,乐坏了臧丑女,与女儿分离这么多年,居然终于迎来了团聚的一天,看来不管多大的苦难,也总有苦尽甘来的一天。众人也替他们高兴,虽然他们一家人来定居的理由有些伤感,但大家只沉默了一会儿,就又七嘴八舌出主意、想办法,比如在哪个村住下来好,这牵扯到一个落户的问题。
最终,确定了在五份子安家。
那一晚,热闹非凡,二闺女和秀堂丝毫没有初来乍到的陌生,他们在大人们的娇宠下,肆意挥洒着让人艳羡的童真和烂漫,像两个快乐的天使。
人们也讲到了张二牛,原来在栓女去了山西的第三年,他就因再没有钱买洋烟而毒瘾发作,在一个腊月的清晨,被发现死在了五份子村口的一堵破墙下。
听到关于张二牛的事情,臧丑女很平静,这么多年了,她早已习惯了人们这么谈论他。倒是张栓女,听了以后很震惊,内心涌起一阵隐隐的痛。这些年,她也不是不惦记父亲,再怎么着,血浓于水,父亲还是父亲。可是,刘粉花在信中也闭口不提父亲,她也没有去问,或者害怕去问。对于父亲——卖妻卖女的烟鬼父亲,栓女的感情是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体会的。臧丑女知道栓女的心情,她看了一眼栓女,握住了她的手,算是安慰。
后来,众人纷纷散去,夜已深。大人小孩再也抵挡不住困倦,都渐渐睡去了,唯有臧丑女和张栓女没有睡意,母女二人就着煤油灯,面对面坐着。十三年的时间,过起来似乎很漫长,长得让人无望,以为再也不会有希望,以为眼前即是永远。可如今,当母女二人穿越时空一般,终于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时候,又感觉十三年似乎也不长,只是一瞬,或者,只是一场梦——一场不算开心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