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是县运输公司职工,但因为身体不好,早早地退了休,家里的大小农活一点也帮不上忙,只要不添乱就是他老人家的体恤。所以说,这个家其实是岳母勉强支撑起来的。
后来情况慢慢地好转,大儿子考上了大学,在外地组建了家庭;最小的儿子也接了岳父的班进了运输公司,大女儿和二女儿都早早离开了学校,像男孩子一样帮着岳母下地干活,然后嫁人,我妻作为最小的女儿,在兄弟姐姐都能帮扶家的情况下,幸运地上完了大学,成了一名和我一样的教师。
不管怎么说,在那个年代,在这个家庭,能够供出两个大学生来很不容易,能够把这个家庭支撑成这个样子很不容易!除了大家庭的帮扶,我能想像,岳母在这个过程中付出了多少!
每一棵小树都会长大,在各自的处所枝繁叶茂分枝抽芽最后长成一片小小的树林,但是长得再高再大,每一棵树也不应忘记给予它生命濡养它成长的那株老根。
人人都曾是小树,人人都将成老根。
当那大树老了,眼看着一天天地枯萎了叶子,眼看着它不可逆转地衰弱和腐朽,也许我们无力改变这残酷的事实,但作为子女,我们唯一能给的就是尽可能的陪伴,陪伴他们走完人生最软弱最需要亲人抚慰的最后的里程……
岳母终于吃光了碗中的最后一片菜,她像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事业似的,神情一下子放松下来,她把身子微微往后靠在了椅子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赶紧用纸巾擦拭她沾满菜沫子和粥的嘴巴,顺便也擦了一下她眼窝下因太努力而累出的汗滴,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竖起了大拇指。
岳母的另一支手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功能,手指像姜牙儿似的紧紧地并在一起,僵硬而变形,做儿女的一再提醒她要活动,有时也会攥着她的手帮助她做一些动作,但依然无法抵挡病魔的进攻,她的动作一天比一天更笨拙,妻和妻姐陪她的时候,除了和她说会儿话,给她洗脚和擦澡以外,也总想强迫她行走一会儿——可岳母一来身体较胖,二来神经似乎已经无法支配她的腿脚,每走一步都变得格外艰难。
看她坐了好大一会儿,我于是和她商量走一走。她不说话,只是仰着脸,静静地看着我,就像三四岁的孩子一切都听从大人的安排!
父母把一个个儿女养大了,把自己老成了孩子,而他们所生养的儿女不知何时就变成了他们的大人……
我先是两手插到她的腋窝底下,把她从沙发椅上架起来:“腿用劲,站直啊,我给你拿助步椅……站直……”
岳母木木地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我。“这个脚抬起来……对,就是它,往前走……再走另一只脚……”她常常忘记该怎么走,该抬哪只脚,所以除了嘴里提醒,有时还得用自己的脚去提示她的脚,“嗯,就这样走……站直……慢慢走……摔不了你,扶着呢……”岳母素来胆小,即使双手扶着助步椅,她也生怕摔倒,所以我的双手丝毫不敢松开她的腰,稍一离开她就会大声地喊,原本也就四五步的距离,我们生生走了七八分钟的时间,她满头汗,我也满头汗。
“老太太的腿以前这样过吗?”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四十左右的女医生来到了我们身边。
“怎么了,腿?”
医生揪起岳母的裤腿,只见小腿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白花花的鱼鳞似的皮肤屑。
“我还真没注意过,怎么回事啊,大夫?”
“很可能有点过敏,涂点药就好,如果不放心,可以去医院看看。”
岳母一直嘴里叨叨个不停,我仔细听,原来她说是年轻时浇地冷水冰的。
“好,回去给她闺女说说,买药或者去医院。”我的话让女医生一愣:“她闺女?你是她什么人?”
“他是俺客(kei)。”我还没说话,岳母这话倒说得挺利索。
那位年龄与我大体相仿的女医生不相信似地看着我,一层迷蒙的水雾笼在眼眶里:“客(kei),女婿?”
恩,她是我的岳母,我是她的客。
“客”是当地对闺女女婿的专属称呼,三年以内的称为“新客”,过了三年就一律称为客,不知不觉,我这客已经当了二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