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他都奇怪,他特别真心地问妻子,回忆往昔,觉得你是多么委婉可人啊。妻子一边用面膜剩余的精华液涂抹在颈纹上,一边没好气地答道:“顾国伟,但凡是谁嫁给你,就算是林黛玉,也得被熬成母夜叉了!”
有时候,他也能理解妻子的烦闷,和老公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且不说生活习惯上彼此之间的差异。刚结婚那几年,妻子晚上起夜,还时不时的被刚从厕所出来穿着汗褂短裤的父亲给吓个激灵。
父亲有诸多慢性病,这些事,平日里也是妻子在料理。如果母亲还在,能照顾父亲,在同一小区,给他们单租一间房,想必妻子也没这么多怨气。
如果母亲还在。十五年前,他大学临近毕业,每天穿着租来的西装到处跑面试。四月六号的一个深夜里,他接到电话,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奔回家里。
远远地,家门前支出来一根长长的竹竿挂着道灵幡,望在眼里。他就快瘫了,家在一个斜坡上,在斜坡的最后一段距离,他几乎是手脚并用爬上去的。
敲开那扇门,一切就都成真了。可是逃,还能逃哪里去呢。他迫切地希望喝一点酒,或者一进去,打定就哭倒在地。这样在昏迷中,其余的一切就都不需要他去承受了。
有东西在割,有东西在割着脏器。心快跳出来了,你快跳出来吧,好疼,我不想要了。听着门内大声的灵歌,他颤抖着又吸了一口烟。
然后,他吐了。
他穿行在亲戚关怀或漠不相关的眼神中,被一些帮助的手换上了孝服,眼里只有灵堂前哭得跪倒在地的父亲。
按老家风俗,横死的人要在七日内出殡。当遗体推入焚化炉的时候,他依旧不可置信,人的灵怎么可能在一方小盒安居。直到盒子被捧到手上,那轻微的重量引发了回程长久的心有余悸。终于到家,预想到可怕的景象出现了:家里面,只剩下他和父亲两个人。
父亲已经哭不出眼泪了,父亲只是垂着头,用他那双蒲扇般的大手掩住脸,低声呜咽。
他蹲在旁边,一言不发看着父亲,脑海里冒出奇怪的念头。他觉得,父亲在用死亡的消息擦脸。
他陪了父亲半个月,最后被赶上了火车。在回程上,他知道他迫切需要休息,调整心态,应届生招聘马上快要结束,得找到好工作,在那座城市里扎下根,将来才有机会把父亲接来一起生活。
他没想过要留在老家,他讨厌这座城市,标志性的大烟囱,遮天蔽日的烟尘,现在再加上母亲的横死,他恨这座城市。
他应该休息,可根本睡不着,
先是满脑子全是关于母亲的事,却根本连一件都记不清晰。是因为还没缓过神?还是死亡就有这么强的能力,把一切都给搅得支离破碎了。然后,和父亲的现在,也转变成为某种陌生的关系。他们是典型的中国式父子,亲情在过去常常需要母亲来传递。
继而他想到,在过去母亲所缺席的一些场合,他与父亲的共同记忆:
父亲下岗之后,某次他们一起去摆摊,遇到暴雨,回来的路上,因为没预备雨具,两个人都被浇透了。他感觉身体就像是一条河道,雨水汹涌着在体表四处决堤。太冷了,他不停打颤,他的牙齿咔咔响,浑身抖个不停。他想让身体继续抖下去,这样说不定会暖和起来,可是他又怕会咬掉自己的舌头。这个时候父亲拉住了他,在铺天盖地的雨幕里,他俩辨明了微弱的灯光,跑进了一家馄饨店。
好像汤不要钱,记不清了。总之只点了一碗,然后父亲脱下了他的蓝色工装上衣,拧了拧干,让他也脱下衣服,给他擦身体。混合着雨水、父亲的汗水以及体温的衣服擦在他的身体上。在馄饨还没上桌之前,他的身体已经暖起来了。
还有高考前,父亲上学校看他。例行问他的情况,让他钱别紧着用。现在母亲找到份夜班,在洗浴中心做保洁。而父亲除了之前车站的搬运工,现在也在帮天然气站送罐装气。
“无啥可担心咧,钱够。俺和恁娘有数,自己该吃吃该喝喝,别没考,人就先倒咧。”
他保证了,吃得很好,同学也都照顾他,给他吃巧克力,还送他牛奶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