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大连是坐飞机,那是父亲第一次坐飞机,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的开心。一路上,他一直不停地左看右看,显得很兴奋。我记得他在下飞机前和我说,他的旁边坐了两个日本人,他将空姐发的矿泉水送了他们,两个日本人很高兴。和我说这些时,他脸上一直是开心又幸福的表情。
女儿上了幼儿园,父亲每天骑着自行车接送,风里来雨里去。刚入园的一个月,父亲不放心,孩子进去他总是不肯离开,女儿在里面哭,他在外面流泪。
后来,我买了房子,父母很开心,父亲尤其开心,我还在他们的卧室另外放了一台电视,这样他们躺着就可以看电视。可是,不久,一向健壮的父亲就病了,并且病情发展很快。凶煞的病魔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夺去了他的健康,也夺去了他的笑容。从此,他一日甚于一日衰弱、阴郁和消沉。
2009年初,春节前,父母准备回老家过年。我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那个场景,在客厅,父亲上身穿着那件深蓝色的羊绒衫,下身穿着我爱人不穿的灰色运动裤,脚上是我为他买的那双米色拖鞋。他手里拿着抓挠,站在墙边,望着墙上的挂历,和我说:
“这次回去,我就不来了,让你妈一个人来吧。”
我当时气不打一处来,我没好气地说:
“瞎说什么,你病还没好,一个人在家怎么行。”
我的心意是好的,可是我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现在想来,我后悔万分。
父亲没有说话,将目光从挂历上移开,默默地走进了卧室。
谁知,被他一语说中,他真的是不来了,永远地不来了!就在他回老家后几天,大年二十九凌晨,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得到噩耗的那一刻,悲伤在我心里一点一点蔓延,我坐在床上,等着天亮,流着眼泪回忆父亲的种种,回忆我和父亲没好气说话的种种,我的心痛到不能呼吸。
如今,父亲离开我们已有八年有余。父亲的猝然离世,让我深刻地体会到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伤痛;让我学会了如何去善待家人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如何好好和他们说话如何不辜负亲人;也让我明白了没有永恒的生命。
纵观父亲的一生,真的很凄苦。也许从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就注定了他一生的悲苦。可是,他自己意识到这一点了吗?他去世的时候,我尚年轻,每日为工作烦恼为生活奔波为孩子操心为不确定的未来担忧,放在他身上的注意力很少,更没有想过和他探讨这么深刻的人生哲学问题。但是,我分明记得他时常明媚的笑容。不过,笑着演绎出来的悲剧,往往更令人痛彻心扉,不是吗?
父亲几乎没有爱好,他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最原始的生活。尽管父亲很会画画,但是沉重的生活压力,令他在我记忆中从来没有拿起过画笔。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在结束一天的劳动后,坐在炕上,喝二两白酒,一杯酒下肚后,他眼睛红红的,话比平时多了不少,再看看新闻联播,就早早睡去。
他的生活沉重、单调而乏味,没有多少乐趣。据说唯有说起我和妹妹,他是快乐的,那时我们在外地求学,后来又在外地工作。惭愧啊,其实我一直觉得我的职业生涯是失败的,其实当年我可以更努力一些,无论学业还是工作,都应该比现在更好一些。那样,或者父亲能够更开心一些。
每次开学,父亲将我们送到学校,在我大学高年级时,父亲不再送了,只是送我到公路边,用他那辆骑了几十年的二八自行车,帮我驼着包,陪我在路边等待每天只有一班的长途汽车。而那时,我肚子里装满了父亲大清早起来为我煮熟的羊肉饺子。经常,快上车时,他会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他所有的钱,给我。
“这是几十块钱,你拿着,一定要吃好。”
“你留着买烟吧。”
“我再挣,你拿着。”
我坐上了汽车,汽车在土路上颠簸着绝尘而去,在滚滚尘土中,我看到父亲站在荒凉的公路边,不肯离去,一直朝着车的方向望着,直到他看不见车,车上的我也看不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