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轻灵走那天,只给自己的父亲留下一句话:“你要是还有点良心,挣够了买仪器的钱,就赶紧收手吧。”
后来,胡三明开始夜不能寐,白日里上货,拉车,去集市上售卖,晚上回来去田野里下药,捡鸨,身体里老旧的机器零件已经供不上这样夜以继日的运作,开始出现各种毛病。
中年人的失眠多梦,梦里也都是胡济才的质问声和胡轻灵的咒骂声,那混杂的音调搅乱他的心神,被吓醒,口干舌燥,眼耳嗡鸣。
当他看到胡轻灵的屋内丢弃在角落里仅存的几张白纸黑字时,那上面的墨水蘸的太深流下了长长的一趟印记,顺着“保护鸨鸟”的几个大字的边角蜿蜒而下,好像案板上的血水,顺着桌角的滴落在地上,努力的想要流淌进土地。
他终于决定收手了,那天栓子上门找了不下十趟,都被胡三明拒之门外,他只说得自己干不动了,想要本本分分的开药铺了,态度之坚决,让人扼腕。
但是,还没等胡三明去省城里购买回器材,他就病倒在了床上,年轻时候抽烟落下的肺病演变成了肺痨,成日的咳嗽,严重的时候还会吐血。
父亲留下来的药材被他几乎要吃光了,但是病情依旧不见好,胡轻灵在城里的证府门口贴大字报的那一天,有人看到了好心的通知她,可能胡三明已经不行了。
见到胡三明的时候,他原本精壮的体魄已经变得干瘪如柴,甚至嘴角上红润和光泽也是失去了,那种毫无血色的苍白让胡轻灵害怕:
“你他妈的卖鸨鸟的钱呢?爷爷的药都被你吃光了。你药铺也不打算开了,你的钱那,并不是很有钱吗!”
胡三明并不言语,尽数接受着来自一个双眼血红,布满沧桑和疲惫少女的咆哮,等待她咆哮的累了,才从兜里拿出一张存折:“都是大鸨的,都还给大鸨吧。”
胡轻灵诧异的望着来自父亲的干瘪的双手,久久的没有接过来,胡三明又紧撑着几口力气,将存折塞了过来,对她说:
“拿着,它们被我迫害了,它们的子孙,就别再被迫害了,我到现在才知道,人作恶多了,临死是会良心不安的。我这些天总梦见那个鸨鸟,在咱们家的院上飞啊飞,还落在那个大柳树上,好看的很。”
肃肃鸨羽,集于苞栩。
屠戮靡盬,不思蓺稷黍。
在人弥留之际的最后忏悔中,胡轻灵却无法质问出那句:鸨鸟何辜?父亲或许不能懂。
胡三明去世后,胡轻灵变卖了房产,只留下了胡家药馆,继续奔波她的执念。
不知道是过了多少年,胡轻灵终于找到了共同的组织,听说那个名字叫什么“自然保护协会”,众多的自发志愿者出动人力物力开启了这场保护鸨鸟的征程。
他们集合大批的舆论力量在报纸和刊物上宣传,遁入深山拍摄那仅存的鸨鸟踪迹,让人们看到这个生灵在脆弱环境下的生存现状,引发了更多人的关注和共鸣。
终于,在众人的努力下,被盐碱地荒漠化折磨的失去生存之地的鸨鸟,在贪婪的人类大手下被肢解瓜分的鸨鸟终于得到了国家的关注,《中国濒危动物红皮书》的下发见证了它的美好和稀有终于为人所熟知,它的成长和繁衍不再是孤军奋战,每一个飞翔在原野里的生命开始被强大的国家羽翼所保护。
这个跛脚的少女,再次回到那个生长的原野去勘查鸨鸟现状的时候,见到了这样的一幕:
那些用来兜售鸨鸟的编织筐内,几只体型庞大的鸨鸟正被一个穿着华丽的男女驾车在坡上前行,堂而皇之,毫不避人,那人驱车到山顶的无人处,摩拳擦掌,在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磨刀霍霍,冲笼子的方向走去,须臾间,划成一道锐利而无从躲避的弧线,那几只大鸨,就这样被放出了笼子。
原本颓靡畏缩的鸨鸟似乎在那几人的神情里看到了生命的契机,在旷野呼啸的风声里听到了来自原野的呼唤,四季轮回迁徙途径千百公里而练出的肌腱,支撑着强而有力的腿部在大风呼啸仓皇疮痍的土地乡野间助跑,仿佛前方的不远处,就是原来的徐徐原野,还是那个丰盈安逸的居安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