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地,我无法理解他究竟是哪来的底气去自以为是呵。
天气渐冷,而我的神情更冷。涓生是不能在家中安身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我并不关心,也不需要去关心。
我逐渐被迫地认清着现实,涓生许是已不爱我了。那么我呢?我……我不敢水旜答案。一但我自己道明答案,那么结果如何,已是不言自明。
我并不想亲手葬送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尽管这幸福早已烟消云散,但就连这已连表面都维持不下去的幸福,我依然不想放手。
我从此又开始了旧事的温习,盼望着涓生能做出点真挚的反应来。
涓生许是觉悟了的,难得的,他与我闲谈起来,他故意地引起我们的往事,提到文艺,于是涉及外国的文人,文人的作品:《诺拉》,《海的女人》。他称扬着诺拉的果决。
我还是点头答应着倾听,后来沉默了。我知道他将要说些什么。
“是的”我又沉默了一会,说,“但是,……涓生,我觉得你近来很两样了。可是的?你,——你老实告诉我。”
他终于还是水旜了他的主张: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临末,他似乎是任嫌不够直接与果决,又加上这几句话:“……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
我只是沉默,一如既往地。我应该是悲痛的,因为我的爱情已经消灭了;我应该是高兴的,因为这意味着我已经从家庭中解放。我的眼光回避着涓生,只是在空中漫无目的地寻求。
我无法理解,或该称作释怀。何以我们的分开,于我倒好得多?
涓生大概又一次不能忍受下去了,他照旧离开了。
奇怪的是,涓生在坦白过自己已经不爱我了以后,却没有命我回家,反倒是带回了一点好消息:涓生的小品文终于在《自由之友》上登出了。
这使我瞥见了一闪的光明。
难以忍受的冬天终于要过去了,我本以为生活又将回到正轨。我的父亲的来访,改变了这一切。我想大抵是有谁告诉了他,关于我的处境。
我本来应该是要拒绝我的父亲的,但我似乎已放弃了思考,便随我的父亲回家去了。既然此处与别处一样皆为炼狱,我为何不选择更恬适的炼狱?
临走前,我托那房东太太见涓生回来时告诉他,说我去了。那些简单的家具已于我无任何意义了,就让它们留下来陪着涓生吧。
回家之后,我的精神任是日渐衰颓。家中依旧是这般古旧死寂,这死寂渐渐毒蚀了我的灵魂。我其实并不认为我离了涓生就无以为生,那为什么我的身体却自作主张地如此认为?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向我蜿蜒地奔来,但它终究是蛇,它用那正析出毒液的獠牙将我刺伤。
我像在孽风和毒焰中行走,我的身躯在烈风与毒焰中趋于解体……
我已经没有任何犹豫了,死的归宿早在一年以前就慢慢向我逼近,不如说,直到今日才步入终局,已是我对自己,对涓生最大的宽容。
生的希望彻底消灭了,我像潜水钟一般堕入死的深海。我的灵魂清醒地以第三者的视角望着我的肉身的下坠,死之海的水将我肺泡中的氧气尽数挤出,泡泡从我口中泄出。定睛一看,那根本不是什么泡泡,而是我曾经最珍视的,与涓生共度的回忆。我无言地望着记忆逸出,这一次,我也像涓生那样,被要求温习旧课了。
那记忆走马灯似的掠过,桩桩件件的往事,争先恐后地向我袭来。
这些往事仿佛是无数对无形的手,它们蒙起了我的眼,缠上我的肢体。
世界就这样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