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以后,凤九头晕脑胀地狂奔。一路上宫娥惊呼声此起彼伏,可她像魔怔了般,眼前挥之不去东华那薄凉一瞥。她说东华不舍得骂她,方才那遭却比挨了多少责骂都锥心刺骨。原来他待自己好,竟是很久远的事了。凤九背负这种想法,身子只越跑越沉重,某一刻重得几乎教肺脏一并累脱,终于停顿下来,发觉已从书房奔到赏鱼池,隔着几道月亮门即知鹤烧毁的寝殿。
她还记得这个地方:那夜救她出地宫的粉衣女子,正消失于身畔一片葱郁中。小狐狸粗喘两声,踩进池边绵软的草坪堆,面朝假山石力竭地趴了下去。
凉风一吹,吹得她眼角阵阵酸红,仿佛随时能痛快哭一场,却挤不出一丁点泪。
其实姬蘅说谎、忒过分占她名头,凤九至多发作一次千百年不曾发作的帝姬脾气,没有和人家死磕的闲心。她难以承受的从来不是被冤枉,毕竟冤有头债有主,除却聂初寅盗皮毛一事追究略麻烦,其余几桩自个早在第一时间报复回去了。
她骨里恩怨很分明,不轻易原谅,也不死缠烂打,适当宣泄后又是一条好狐。今日万般失态,且遭遇近乎毁灭性打击,追本溯源,不过因这份冤屈的施加者由无关紧要的外人变成心心念念的东华帝君。
而猜怎么着?凤九还无法怪他。
怪什么呢,太向着姬蘅?她本就来疗伤,经今日一咬却伤上加伤,自然不能够的。况且东华与她一纸婚约,即便没有结果,也是白纸黑字写明白,差太晨宫点个头罢了。旁人眼中,姬蘅待在这儿从各方面都很名正言顺。自己拿什么比,青丘帝姬、未来女君的身份?可皮毛都保不住的家伙,又霸占灵狐特权享了数月清福,水旜这种攀比调调不觉得羞耻、不觉得丢青丘颜面吗?
某种程度上,她比说谎的姬蘅、乃至说谎的知鹤更像谎话精。讽刺在于,她们两个是嘴上说说,而自己嘴上说不出,行为上却最可恶。
凤九想,兴许这个时候,她便生了去意。后来几日拖延,无非让这种朦胧的意识变得如同磐石一样坚定。
那夜她又是被重霖捡回去的,仿佛这块宝地最适合寻狐救狐。不同于前次,重霖仙官并未收到什么指令,乃实打实运气。第二日凤九醒来听说,姬蘅治疗完毕后确在帝君书房待了一阵,很短暂的一阵,便告辞回客房了。观神情略疲惫,略失意。后一系列煅刀打刃,也不见她去打下手。
有个声音大仇得报般说,看来帝君发现姬蘅并没那个天赋,或者她表现得分毫不似能替连宋君润笔的模样,帝君意识到夸错人,不再搭理她了。
可另一个声音当即给它一头槌,消极悲绝道,你懂什么,东华是怜惜姬蘅的身子骨,怕她累着或教煅器的天火熏着。你看她回去时疲倦又落寞,哪是东华旬斺的,分明像学习忒上进、忒不顾伤势,被他强制叫停。
直到离开一十三天那日,凤九都深陷于这种早已预见终局、却尤寄希望的矛盾心理。要现在的她说,狐生最可悲之事莫过于绝望前给予希望,再生生教希望打回绝望。二者之间,差着临门一脚。
第二次抓伤姬蘅,就是这临门一脚。
假如短刀图那次凤九尚能占几分理,此番便是知交好友听了,也要奉送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凡世的名言警句,形容她求而不得的宫娥生涯再妙不过。好像从入太晨做宫娥起,伴生她的四百年麻烦均可唤一声自作自受,只凤九难以说服本心,或还未绝望至需要说服的地步罢了。
抓伤具体原委,眼下不大方便透露。要她透露什么呢?这段过节唯一的价值即彻底将她赶出九重天,伤心的小狐狸进阶成为伤透心,非要追究起来,相当于衣不能蔽体的人扯破仅剩那层遮羞布。反正注定要走,走得体面一点有什么错?
旁人听到的版本是,灵狐无缘无故抓破姬蘅公主的脖子,半大个姑娘直接昏进侍女怀中。实际情况也差不多,凤九叹了口气,她是教姬蘅几句话冲昏神志,小爪上前招呼了一下,没想到招呼失却轻重。
其实那伤口就指甲盖长,薄薄擦着皮,过去她任一场架打烙的伤都比这个严重,可姬蘅不像她似的皮糙肉厚,生来竟有晕血的毛病。抓破刹那,她表情分外茫然,颈侧鲜红的血珠子在女官一声声哭喊中变形。整个宫苑充斥着悲绝的呼救,原不是做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