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一班底下人已经端正就绪了一切,听说青木太君要看"角顶",鸦片老枪的家人就催李老汉。
李老汉默默站了起来,挟了工具包,跳上尸床边铺好的米袋,沉沉稳稳踏过三步,在鸦片老枪尸体旁边停住。他把工具包往尸床上一放,青木一伙好奇地围了过来,紧跟在一边的二鬼子翻译嘀嘀咕咕,似乎向青木讲解"角顶儿"的讲究,青木"要西,要西"地点头应着。
只见李老汉迟迟缓缓打开了工具包,顺手取了一把刀在手里,也就是这一刹那,青木猛觉眼前一道寒光,没等他反应过来,李老汉的一把菜刀已闪电一般朝他脸面砍下。容不得青木躲避,只听得他"啊——"一声惨叫,"噌"地仰身倒翻在地上,厅堂上同时"嗡嗡"回响着另一个声音:"叫你杀中国人!"
青木捂着脸"哇哇"乱号着,手指间鲜血横流,满厅顿时大乱。李老汉从米袋上蹿下来,正举着刀要对青木砍下第二刀去时,几个跟了青木进来的鬼子兵毕竟平时训练有素,先前一呆,但马上反应了过来,没等李老汉俯身,立马飞起一腿,李老汉当下一个踉跄,倒在"鸦片老枪"尸床边上。他咬着牙,晃着身子,拼命挣扎起来,这时,只听见一声歇斯底里的狂吼,一个鬼子的刺刀已经洞穿李老汉的胸脯,李老汉嘴里"哗"地喷出一股热血,怒目圆睁,想喊已喊不出声,他身子晃晃悠悠地终于倒了下去,手里那把仍紧抓着的菜刀却对准了沈会长的脑袋落了下去。
一个普通的中国剃头佬倌,就这样悲壮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午后过去大半,剃头阿根慌慌张张奔进东门街上的刘记发店。
刘季正在店堂里做活。他这店堂,正中供着一个罗祖神位,两边一副湮渍发黄的对联:大事业从头做起,好消息耳中传来。几代传下的剃头工具已是十分陈旧。
刘季已在替顾客修脸了,只见他拇指食指捏了刀前半,后面三指翘成一朵兰花,剃刀轻拂,时而刀尖刀柄,几个手指你上我落拣着顾客脸上紧要处很有节奏地弹打着,那顾客微闭着眼,舒服得哼哼唧唧。这就是刘季的剃头绝技之一,叫"纯阳点水".千万别小看了这个功夫,这可是刘季的父亲让他足足削了三年冬瓜皮才练就的神功。就是到现在,随你拿个什么七歪八裂的瓜过来,刘季都可以扦出一整条连起薄得照得见人影儿的瓜皮。
刘季正全神贯注,见着阿根进来也不理睬,阿根却顾不得什么,把刘季衣袖只一扯,拉过他在一边。刘季有点气恼阿根扰了他的生意,板着脸正要发作,但听阿根一句:"李老汉让日本***了,扔在乱葬岗上。"他呆了一呆,阿根就凑在他耳朵边嘀咕了好一阵子。
刘季脸色渐渐严峻,说:"你快叫几个人抬了到他店里,我随后就赶来!"
刘季匆匆完了手上的活,脚不点地赶到西门吊桥堍"小美凤"李老汉店里。
窄窄的一间屋已经挤满了双峰罗祖会的剃头佬倌。大家见刘季来了,马上让开一条道,让他进屋。刘季一下看见刚被大伙从乱葬岗子抬回来摊在门板上的李老汉尸体。
李老汉头脸一片血肉模糊,样子极是凄惨,一身七穿八孔的窟窿,摊尸的门板上还嘀嘀嗒嗒往下淌着殷殷的血水。
刘季铁黑了一张脸,把一屋同行看看,说:"他那个堂兄弟早跟了县证府逃难去了,总要罗祖会给他担了后事,让我先替他净净头脸再说。"当即吩咐找衣服给李老汉替换。可是李老汉一个家早被日本人炸弹毁了,哪里找衣服去?
刘季没作声,把自己的衣袋翻了个兜底,掏出的是一把皱巴巴的毛票。
他一张不剩,全递给了一旁的阿根:"去兑一套看得过的寿衣裤来,少着的钱让他们挂在我账上,我自去还他——再给我捎带一副香烛来。"
大伙说:"罗祖会里多少有些钱,先拿了用罢。"
刘季一摆手:"不,刘师傅是客边人,该我尽一份人情。"又问,"谁去赊几斗米?让会里支出,用不够以后再说,别忘了多讨几袋子,我还要给他老哥‘角顶儿’,我们双峰的剃头佬倌可不能让他老哥心里怨着不仗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