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放下书包的第一时间,我打算去找强子哥。我想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他知不知道开除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记入档案,意味着不管你转学、休学、退级都不会有学校肯接受,除非你离开这个县城,但这对陈叔和陈婶来说根本不可能;想问他知不知道大家对他寄予了多大的希望,那个从小机灵可爱,活泼灵动的他,那个青春洋溢,阳光帅气,懂事有礼的他,是我多大的希望,我希望从这艰苦的高中走出,我希望同他一路走下去,我希望......那说要陪我一起上高中考大学陪我一路走下去的话,还在耳边回荡。而这一切,仿佛全被这场无声的大雪覆盖掩埋。
妈妈拉住了我,她说家里都知道了,陈叔让他跪了一天,家里发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去活动,陈叔跑遍了教育部门和县城仅有的几所高中,没有用。派出所都备案了的,没有学校愿意接收。强子哥也已经不在家,陈叔跑断脚也没结果,又气又恨又觉得丢人,把强子送到村里的包工头家,让他跟着那人到很远的一个城市去守工地了。
那晚,我哭了,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只是隐约觉得,有一种我觉得一直属于我的东西丢了,再也不会有了。那种并不撕心裂肺的隐隐的痛,从那天起,一直伴随着我。
过年的时候,我去了强子哥家,可强子哥避而不见。陈叔陈婶除了在我面前心痛地数落他的不懂事外,也略想尴尬。因为之前,他们也不止一次人前人后地夸我,也半开玩笑地说过等我们再大些就去找我爸妈提亲。而今,原本很亲近的人,却只剩下尴尬。
后来的故事,成了我一个人的。
我考上了大学,去了另外的城市。强子哥依旧跟着包头工在工地。从此两个人成了两条路上的陌生人。在那个没有手机,没有微信的年代,我们“没有了联络,后来的生活,我都是听别人说,说你怎么了说你怎么过”。听说强子哥后来学了水电安装和装修的手艺,也算有了门可以安身立命的本事。
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春节,强子哥结婚了,新娘是位邻村的姑娘,听说人挺好的。借着几个小学同学的撺掇,我们聚到了一桌,参加了他的婚宴。在闹哄哄的宴席上,看着那张本来很阳光的脸,我已有多久未曾再看到,而今也已不再阳光,二十四岁的年纪,我却未看到二十四岁的强子哥,那眼神依旧清澈,却读不出任何语言。同学们调侃着他,他脸颊泛红,有些窘迫。我望着他的新娘,那个邻村的姑娘,她一定也和我们读过同一所小学,不知她是否听过身边这个男人的传说,她是否认得,这个曾经跟在这男孩后面被他护得人尽皆知的小米粒。我远远地冲着强子哥送上一个微笑,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需要祝福,他知道我什么也说不出。我们都曾想要再跟对方说些什么,却在生活车轮滚滚向前的碾压下,再也没有说的机会。我们欠一个解释,却也再不需要解释。
他的故事,在固有的版本里尘埃落定,却留我,一人深陷内心沼泽。
世俗的生活里,所有的曾经都被认为是孩童的天真,又该从何说起?强子哥结婚了,我的强子哥,曾经天真地以为可以一直让我跟着走的强子哥,早已拐弯,走出了我的生活。我选择了背井离乡,到了很远的南方都市。在离那个小村子无比遥远的地方,一个人无数次地在梦里,梦到那个高中的楼梯口,梦到他对我说着话,然后我转身离开。等我回头,却再也找不到他。无数次的梦里,我在焦急的寻找中醒来,在拥抱他的惊喜中醒来。醒来是深深地痛心、遗憾和自责,如果当时我能给他多一点亲近,多一点鼓励,多一点依恋,是否,可以让他不至于前程断送?是我太成熟?还是太不成熟?以致于一生别过?
28岁的一个冬夜,和今天一样的冷。我感冒着,加班到晚上十点半。走出办公室,在冷冷的冬夜,有点发烧的我,更是觉得冷得透心。整个人头重脚轻,找地方吃个宵夜的心情都没有,只想赶上最后一班公交,早点回我那个小小的窝里,好好睡一觉。车来了,人很多。城市里总是不缺加班的人,我勉强挤上车,一路站着。终于到站了,在车门打开时我一个踉跄,差点没一头栽倒到站台上。一双有力的大手接住了我,一股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气息,我尴尬地想站稳,抬头看到了那梦里无数遍出现的面孔。”强子哥?“我惊喜万分,顺势扑到了他的怀里,有些激动,也有些疲惫。烧晕了的脑袋甚至无暇去想是不是又在梦里。半个小时的公交站回来,我觉得我没有晕倒在公交上都是万幸了,此刻竟有个依靠,我如释重负。强子哥抚了抚我额前的头发,说”你发烧了!我送你去医院吧。““不用了,房子里有药。”他大概也感觉到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连忙转过身让我趴在背上,”我背你回去。”我顺从地趴在他的背上,一如十多年前那样,我没有尴尬,因为这么多年对我来说都是一样,什么都不曾改变,一切都在梦里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