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的时候,桃子的脚就像踩了刹的车子停了下来。不光停下,还下意识地扭过头。那条通向江堤,连结码头的小路,就是从村头的大乌桕树下溜出村庄,从两边都是水塘中间漂过,像条小白蛇窜入庄稼地里。再望稍远一点,蛇头,已搭在江堤脚下了。
现在路上是空的,风从上面“呼呼”吹过、麻雀从上面“噈噈”掠过,都来不及停下脚步歇歇,似乎也在忙着过个太平年。
腊月下旬,外出打工的人像逆水的鱼儿,一条条地穿过湍急的溪流回到平缓的家里。船没了,有更快速度,更便捷,更舒适的客车。平静的村庄渐渐变得热闹起来了,像雨季的大河。那些平常不爱打扮的女人、孩子还没等到新的鞭炮响,便性急地穿上了新衣,村庄有了色彩。寂寞了快一年的小路,终于像放开闸门的水开始流动、喧哗起来。似乎只有桃子的心如村中的那条河,静无波澜。
桃子有时碰到热闹的地方,顶多只是看会,并不插嘴,然后抽身就去看看自家的桃园。本来她是没空在村里瞎转转的,平常一点点的庄稼地,都是利用起早歇晚的去种去收。年前了,除非她做的工地上木匠在制模,瓦工不好干活。师傅都在休息,做小工的桃子想不休息都不行。队长有次和她开玩笑说,帮她申请个低保,她回绝了,有手有脚有力气,才不愿意戴那顶帽子,两个孩子还要娶媳妇呢!所以她做梦都是在想着干活,没休息的资本,多做几个工,就多挣点小钱,过年的时候就可以出手大方点。过日子没钱,就像麻袋里没货,腰是直不起来的。
桃子姓周,桃字辈,在这个村子里属杂姓,出生的时候,父母见她面如成熟的秋桃,便给她取了这个名字。但她这只桃子像是一直生活在初夏的烈日里,只是青涩永远不会成熟,不会香甜一样。她的童年欢乐时光没有几年,到了上学的年纪因为远在江南做泥工的父亲说帐没结到,明年再读给耽误了。那年夏天一个雷电交加的晚上,一声天崩地裂般的炸雷过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裹在被单子里躲避雷声的桃子,早晨做熬好了稀饭去喊母亲,推开房门见母亲躺在地上,雪白的胸口像泼了一锹煤……母亲竟然是被雷劈死的。
桃子家只有一亩多油菜地,靠村庄西边还有一块鸡口地,两年前被她栽上了桃树。这些年轻的树苗在镇农技站张老师的指导下,修剪得像一盆盆景观树,个头不高,分开三,四只衩,去年春天就迫不及待地开花了,尽管后来随着一场雨凋谢了,没结几个小果实,但她仍看到了希望,仿佛看到了《西游记》中天宫里的鲜桃。张老师说,今年应该挂满果的。还鼓励她再栽几亩地,扩大一下规模。
这片祖祖辈辈都种小麦,油菜,棉花的土地第一次被这个女人栽上了树苗。要是在生产队的时候是没人敢想的。土地里只能出庄稼,难道还能出黄金?就是出黄金这么点地也只够打个戒指什么的。
别人没做过的梦,桃子想做,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这好像是个没办法的办法。她才三十来岁,不能天天为了种点麦子去和鸡鸭周旋,去和猪狗斗气吧,更不能让那本来就不多的土地荒废成草地。此刻,她的眼光从桃园扫过,像是从自己的孩子身上扫过一样,她的眼光是柔柔的,疼爱的。不像这冬日的风“呼呼”地摇晃着树杆,树枝。她的眼光想让摆动的树枝缓些,但没用。她的目光停在那些被风吹得要趴在地上的蚕豆苗上,心里在盘算着隔壁是谁家的自留地。
桃子家平静得一如平常,没有一丝节日的生机。上小学的儿子志宏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读初二的大儿子志学正趴在桌上写字,这孩子很聪明也很懂事,从来没有让桃子操什么心,“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就像是专门说他的一样。只是这次是在一张纸上写字,平常都是在本子上写的啊,桃子不识字,但纸和本子还是分得清的,她隐约想起每年到年底他都要在这样的纸上写些什么的?
“不会是早恋了吧?”桃子这样想,便有些紧张,心便往下坠,她就想试探一下儿子。
桃子在桌边坐下,在儿子对面。儿子知道娘不识字,并没有掩盖什么,反而大大方方地抬起头,迎着娘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