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周日,妹妹、弟弟,还有弟媳们相约赶过来。我们先后上了阁楼。弟弟坐在母亲身后,像靠背一样让她倚在怀里。我们围在四周。她似乎更怕光了,不愿意睁眼。我们要求了很长时间,她才不情愿地把眼睁开。借着透进来的光线,我们注意到她的眼角膜有时发红,有时发蓝,显得五彩斑斓,有时又像蒙上一层磨砂玻璃。她的视力真的有了问题。她已经看不清我们了,顺着声音寻找辨认着。妹妹捋起她的衣袖,她的皮肤失去了水分,变得粗糙,毛囊发硬鼓起,呈暗红色,似乎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她脸上的皮肤发红发虚,似乎萌出一层细密柔软的东西。我们谁都没有多说话。妹妹扭过头,小声地哭起来。
我和母亲真实在石库门 母亲阁楼里献身给我
晚上,我给母亲换洗衣服,发现枕上落下一些头发,像丝网般密密麻麻,错综层叠,不是一绺一绺掉落,而是一根根叠加在一起。
我为她梳理,它们经不得一点触碰,像落叶一样纷纷掉落,我手上不觉握了一把。母亲全然不觉,没有一点痛苦。她的头发更显稀疏。
几天下来,她的头发掉光了,头皮光滑、松弛,娇嫩像新生婴儿。后来,眉毛也开始脱落。其他部位的毛发相继掉光了。这是怎么回事?她到底得了什么病?她是被诅咒了,还是冒犯了什么?她这是要离开我们,还是要返老还童?人们说的返老还童,就是这样的征兆吗?这个念头马上又被我否定。我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母亲脸庞干缩,眼窝塌陷,又老又丑,手肘关节,脚踝,腰部,脖颈的皮肤松垂,形成道道褶皱。原本体态偏胖的她,脂肪消失得无影无踪,身体像砂纸一样粗糙,毫无弹性,成了一具松皮包裹的骨架。
她已经相当虚弱,坐起一次气喘一会儿。我不敢往下想,越想越害怕。
我们对母亲的情况守口如瓶,尽量不让更多的人知道。在乡下,患病,尤其是患上怪病,是一种罪过和耻辱。而母亲的病就有些不正常。我用三层牛皮纸糊严过道的门缝,把通往院子的开口用砖头垒起来,留下仅能容身的通道,装上一扇小门,供给母亲送饭进出。通往大街的两扇铁门打开了马上死死关上。
我上班尽量躲避熟人,有一天跟一位邻居走了个顶头,没法再躲了。她问我母亲恢复得怎样了,应该好起来了吧。我一阵紧张,意识到走露了风声,表面却装作若无其事,语气平淡地说,她没有病,住在我妹妹家。
邻居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一脸核桃皮,头脑却不迟钝。听了我的话,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我不容她再发问,匆匆离去。她尴尬地啊啊两声,迈着一双罗圈腿拐过墙角。
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笃笃声,扭回头,什么也没有。我以为听错了,顺着墙后小路往厂里赶。笃笃声又传过来,这次听得真切。我猛地意识到是从阁楼上传来的,仿佛什么东西敲打窗玻璃,带着恼怒的意味。我停下来倾听,声音消失了。我加快脚步往厂里赶。
母亲的饭量越来越小,不再特别要求面条,偶尔吃点挂面显得很费劲,后来只能吃些流食。她对气味很敏感,不喜欢鸡鸭鱼肉,这类汤也如此,却对青菜汤感兴趣,尤其用河水浇灌的青菜,喜欢得什么似的。
后来,我惊异地发现母亲的手臂、小腿、脖颈、脸庞,乃至全身,长出细密的绒毛。那些绒毛嫩黄,一周后变成灰褐色,覆盖了全身。指甲增厚,发乌,坚硬如钢,弯曲如钩。她不让触碰,以免划伤我们。
我们不敢问医生,他们不会告诉你什么,结果只能是传得沸沸扬扬,自取其辱。我们能做的,就是把母亲与外界彻底隔绝,尽可能使生活看上去跟平时没有两样。面对某些别有用心的偷觑,鬼鬼祟祟的指戳,我毫不理会,挺胸抬头走在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