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母亲真实在石库门 母亲阁楼里献身给我
回来的路上,母亲跟我唠叨,我们家还住过一窝燕子,来了两年,走了再没回来。燕子不嫌家穷,跟谁家有缘分才肯来做窝。这一窝燕子,说不定是你爹怕我孤单,托了它们来陪我。
我挽着她的胳膊,没有说话。
庆春没有兑现承诺,母亲转身一走,他就忘了。收旧货的还没有把门窗全拆走,两部铲车就开了过来,张牙舞爪一阵撞戳,房倒屋塌,乌烟瘴气,家院就没有了。
我把母亲接来,让她跟从小看护的小曼住在西厢房。弟弟他们一家去了他岳母家。
母亲每年总要在我家住些日子。她闲不住,忙这忙那,里里外外拾掇得井井有条。这次却打不起精神,没有干活的心绪和热情,不是闷在屋里,就是呆坐在院里,话明显少了,仿佛有满腹心事。
闷闷地过了一周,母亲想回家看看。结局我早就听说了,却没敢告诉她,心想瞒得越久越好。我说,小妹要来看你,等过了这两天,我们一块回去。
还得多长时间?她有些急切。我说不会太长,周日就可以。孩子不上课,她就能来。
那天吃过早饭,母亲梳理齐整,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像走亲戚似的激动。妹妹开着电动三轮车,拉着我们回家。
村庄拆得比我想象的更彻底。除了一家诊所孤零零立在废墟上,再也看不到一座整栋房屋。没有全推倒的,有的揭了屋顶,有的剩下半堵墙。打坏的水缸、丢弃的门板、扯烂的顶衬埋在砖瓦里,对联,年画、书包、作业本、破衣服、烂袜子,凌乱遗弃在空地上。
街道没有了,平地隆起三四米高的建筑垃圾。我们搀着母亲在瓦砾堆中走,跌跌绊绊来到老家旧址前。房屋打倒了。门楼像挨过刀削,一多半没有了,残留着狰狞的砖茬子。街门被拦腰截断,剩下向上敞着的半截门道。照壁上的喜鹊登梅还在。要不是这幅永远如新的壁画,还有侄子侄女们用粉笔写下的“再见,老家”、“难忘快乐生活”的字样,我们很难认出它了。
十几个外地人掂着乙炔气罐挪来挪去切割钢筋。
我们架着母亲,躲开钢筋断茬,从瓦砾上下来,站在残缺的街门前。踏入门道,看到一只燕子,缩着身子,孤零零立在东墙的一截钢筋上。两只爪子紧握钢筋,像被焊住一样。我们屏息凝视,莫名感动。它看着我们,似乎有所期待。母亲喃喃自语,是它……它回来了……。
燕子第一次来我们家,在门道里飞进飞出,两天后才衔泥垒窝,安顿下来。它们要飞到郊外,从枯瘦的环城河边衔泥,半个时辰飞一个来回。母亲看着,不时念叨,多不容易啊。一天下来,垒不了一指宽。湿乎乎的泥巴几天才干透。她注意到干泥巴有好几种颜色,更加动情,它们不是从一个地方衔泥来,难为它们了。
……
看见燕子,母亲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发青。小燕子呢,怎么没有小燕子?
我小声说,长大了,都飞走了。
飞了也该回来,燕妈妈不是回来了。……庆春这个坏小子骗了我。
立在钢筋上的燕子不动也不飞。它唧唧叫着,像嘟哝,又像试探。母亲嘴里发出“唧唧――唧唧――”的回应。燕子越发叫得急切。母亲面露欣慰。她伸出手,向前移步,想接近它。燕子晃动小脑袋。他们挨近了。她呼唤着,想让它飞到手臂上。小燕子开始不安,扭动身子,最后凄厉地长鸣一声飞走了。母亲张着嘴,半天合不上,望着燕子愈飞愈远,直到消失,泪水流了下来。
我说该走了。她退回来,在门口蹲下,翻动砖块,翻着翻着停下来。在砖石下面,我看到一只毛绒绒的雏燕的尸体,下面还有一些暗淡的羽毛。母亲缩回手,不住哆嗦着,沙哑着嗓子,庆春,你个王八羔子,到底骗了我。……四条命啊。伤天害理啊,迟早要遭报应。
离开废墟,来到平地上,母亲突然问我,你说村里有多少燕子没了家?我不能回答。她说,我能去你家,燕子能去谁家?
回到我家,母亲默然无语。我扶她坐在床边。她怔着出神。妹妹兑好温水给她擦脸、洗脚。我帮她脱下外套、鞋袜,扶她躺下。
母亲躺了三天。吃饭没了胃口。第四天早上,她强打精神下了床。我给她做了鸡蛋挂面,看她吃下,有了些精神,才赶去织袜厂上班。
一天中午,我下班回来,大门敞着,却不见母亲。她刚恢复,难道去洗衣服了。我赶到河边,远远见她坐在上游,背向我,身边没有洗衣盆,也没有衣服。她低头在水边吃力地挖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