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了,看她坐在地上,上衣挨着地面,湿了水,留下一片暗渍。我不知道她出门多久了,身下坐出一个水坑。她抓着一截筷子粗细的铁棍,翻动河泥,手掌和胳膊上粘满泥污。
我在她身后蹲下,听到她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后来知道是模仿燕子的呢喃,唧唧、唧唧,欢快喜悦。她一边叫,一边搓弄泥巴,放进嘴里,咂巴咂巴又吐出来。她的举止,像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却十分专注,丝毫没有察觉到我来到了身后。我脑子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身上一阵发冷,她的精神是不是……我感到害怕。
我不敢往下想,心跳加快,唤她又怕惊吓了她,慢慢后退,离开一段距离再喊她。我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把手搭上她的肩头。她回过头来,没有说话,眼中流露茫然复杂的神情。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我说,衣服都弄脏了。这是干什么?
你看不出来,她的声音很大,在河道里发出嗡嗡的回音。我给燕子准备泥巴。
我不耐烦了,你准备了,它就会来衔呀?沤出病来怎么办,还嫌我忙得不够啊!
我抓起她的手摁进水里,洗净,帮她清理指甲缝里的泥沙。她的指甲划破我的手背,直到流血我才发觉。我很久没有注意过她的双手了。它们在水里泡得肿胀发白。指甲该剪了,看了让人难受。食指和中指的指甲显得更长,锐利回弯,颜色发灰。
我从后面把她架起来。她双腿已经僵硬,马上伸展不开,无法站立。她嘴里发出哎哟哟的呻吟。停了两分钟,我拉着她慢慢走回去。
我坐在母亲身边,心疼地摩挲她的双手。短短半个来月,她变得憔悴、苍老。手背皮肤松薄,呈透明状,掌骨嶙峋,血管暴突。食指和中指的指甲收缩下弯,甲质增厚,内缩成槽,前端变得锐利。我让小曼把剪刀递上来。听说要剪指甲,母亲面露愠色,急忙收拢十指,攥拳,掖进两腿间。
我让她下楼吃饭,她摇摇头拒绝了。我问怎么了,她不回答。我劝得口干舌燥,她依然无动于衷,无奈,我心情郁闷地下了阁楼。
我煮了鸡蛋挂面,盛进一只大碗,给她端上去。
我把碗捧到她脸前。她愣怔一会,才接过筷子。指甲妨碍了手指动作。她抄起挂面,因为夹得不紧滑落了几次,好不容易夹住一撮送到嘴边,没等吞进口里,又滑落下来。
我拿起筷子喂她。她吃得不快,半个钟头吃完了,我心里稍稍感到舒解。
晚上,我让小曼爸爸上去背母亲下来,同样遭到拒绝。她拿定主意要呆在上面。我心里着急,想强迫她下来,又怕违拗了她,弄出别的事来。转念一想,总有一天,她会主动要求的。好在阁楼上通风,干爽,住些日子不会有什么妨碍。我只好带上笤帚、抹布什么的,上去仔细打扫一遍,铺上帆布、褥子、衬单,放上枕头,备了一条毛巾被和一条薄被子。入夜,陪她睡在上面。
母亲不愿意下楼,也不愿意见人,听到响动,或者有人进院来,就条件反射般地警觉起来。为了安静,也为了安全起见,我们插死了过道大门,把预留的进出拖拉机的备用门临时当了正门。小曼爸爸在过道里铺上厚厚的谷草,谷草上放了棕垫,棕垫上加了三条棉被,万一发生不测,不至于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母亲在阁楼上一心一意安顿下来,无论坐卧,她总是在墙角,在最里面,连一次到阁楼口的时候都没有。她害怕到阁楼口来,倒是让我放下心来。
母亲喜欢面条、挂面一类的食物,我差不多天天做给她。她不想活动了,手臂的动作变得笨拙,指关节也变得僵硬。她对我产生了依赖感。我喂她她才肯吃。我顾不上喂她,她就下手抓。我纠正了她几次,但毫无效果。动作变得越来越奇怪。她先把食指伸进碗里,好像在试探温度,然后再伸出中指,两根指头像钩子一样回弯,把面条钩起来,再把拇指凑上去,捏住送进嘴里。她歪着头,不是吸溜,而是用牙咬,还不时摇头,吞下一两根,看我一眼。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多月,母亲渐渐失去了对饮食的兴趣,饭量骤减下来。我以为是憋闷和不活动所致,再次动了让她下楼的念头。她死活不肯。饭量减了,人却能睡。睡到晨昏相接,吃饭时都唤不醒。我觉得她在发烧。请了村医和乡医来看。我帮她解开衣裤。他们给她量了体温,看了舌苔,听了心肺,按了肝腹部,没发现什么特别症状,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决定把她送到医院去。她非常反感,一口回绝,说什么也不去。她说她没有病,只是有些胸闷、心烦、不想吃饭而已。我们从几十里外的铁矿请了一位有名的兼通中西医的大夫。他登上阁楼为母亲诊治,半天也没诊出什么病来,最后,他从中医角度给出结论,认为长期情志不舒,不思饮食,导致精神上出了问题,建议继续观察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