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玉是位尽职的“陪画”。白天她和他们大伙一块乘地铁过来,在街上摆个小马甲凳子,坐在牧村旁边,如果牧村总也没有活干,她就迈着怯怯的步子,走到街边,上前拦下过路的行人,低低的嗓子问一句,“画肖像吗?炭笔的,30美金,也可以便宜到25”。
佩玉到几条街以远的韩国城,或中国店,给大家买饭盒,要么去背街的一家黑人开的流动车,为大家买热狗包。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就是望风,看看巡警来了,就立刻报告,大家可以迅速散开。
一天傍晚,来个一口京腔的小伙,双手抱拳给大伙行了个礼,“各位兄弟,我叫大林,昨天刚下飞机,也来和你们一块画肖像了。”
大林从他草绿的帆布背包里,拿出两条大中华,从中间撕开包皮儿,撒给在场的十五六个人。最后到了佩玉这儿,大林也递了一包,边说,“我知道你不抽烟,拿着吧,没准派点什么其他用处”。
大伙接下烟,没有一个人问大林,烟哪来的,这群人似乎对过往不感兴趣,就像他们从来不问,“你原来那个美院毕业的,国画,还是油画?设计,还是摄影?”这条大中华香烟,也是一样,原来是哪里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现在到了纽约的街头,在一群卖画的中国人手里。
尽管出国前,他们几乎都抽烟,可出国以后,第一个可以减免的开支,就是烟了。所以,乍拿到一盒大中华,他们连火柴也找不到。大林的那盒火柴,在画家的手上一个个地传过去,一支支的烟点起来,烟丝在火中慢慢燃起,每一根烟丝争相闪耀,尽管脆弱,短暂,也在竭尽全力地发光发亮。微风吹来,烟灰飞起,宛若一群萤火虫,在黑暗中飞舞。
“请问,这些是哪一位艺术家的作品?”
牧村回身一看,问话的是一个健硕修长的小伙子,带着一副宽边眼镜。
牧村愣了一下,回答说,“这……这些画,是我画的”。
让牧村迟疑,惊恐的,是“艺术家”这三个字。
在纽约高耸的摩天楼之间,街头画家画的不外乎素描和彩绘,把那些带着各式老男人头像的绿纸币收进来,然后当作房租,饭钱,车票再付出去。画肖像,充其量,也就是个匠人,他们用上的画画技巧,只是他们全部技能的一小部分,可却占用了他们几乎全部的时间,使得他们没有精力去做艺术创作,这正是让牧村深感无奈和痛心的地方。
小伙子跨前一步,握住牧村的手,“你画的太好了,我叫天齐,是H大艺术理论专业的博士生”。
天齐喜欢的那几幅画,是曼哈顿的街景。
天齐高兴地说,“你的画特别有意思,有马提斯放松的勾线,却没有马提斯明亮色彩,表现出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冷漠,无奈,失落,却没有一个人物。我怎么觉得你有俄罗斯画家,苏季科夫,列宾的颜色,却又没有他们细腻的笔触。你用刮刀铺出的大块色调,每一块颜色,又有多层次的变化”。
牧村微笑地听着天齐的每一句话,“大多是我刚来的时候画的,就站在这里看过去”。
“你是一位好画家,你不是画你看到的街景,而是你心里认定的。在你的画里,我可以感觉到高楼逼仄下来去匆匆的人,也可以感觉到心脏被压迫到呼吸困难的境地。”天齐努力地发好每一个字的四声。
牧村身子往后仰仰,专注地盯着天齐。
天齐微笑一下说,“我从波士顿过来呆半年,去惠特尼美术馆看爱德华•哈珀的画稿,写毕业论文。”
“我也喜欢哈珀,我来纽约两个目的,一个到纽约的各大美术馆看原作,再有就是看看哈珀笔下的纽约红色的砖房子”。
“想来,你的画风,和这里的教授应该是差异蛮大的,不管他们坚持古典的,还是玩当代的”。天齐的语气很肯定。
牧村没有想到在纽约街头,一位和他年龄相仿,个头相仿,专业相仿的华裔青年人,看懂了他的画,他的苦闷,他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