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乐善好施,遇到家庭特别困难的,常常少算工钱,或者留整数去零头。做手艺三十多年来,不知少算了多少。也常常给山东河南来逃荒的人添一碗饭,给沿塆乞讨的傻子一件遮体的衣服,也不许我们追打傻子,有天然同情弱小的品质。
我记事时,母亲刚好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她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留着包菜头(齐耳短发)。记忆里她在冬天的样子最深刻。她总是穿一件自己做的蓝色的对襟褂,围一条黑色的围巾,带一块机械表,像一个马达,浑身是劲,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的。每天天刚蒙蒙亮,母亲就起床,挑着两个竹筐去卖工(我们这儿对手艺人到别人家做手艺的别称),竹筐的一头是我,另一头是缝纫机的机头,缝纫机的机身由于笨重前一天已经被主人挑走了。晚上回家,竹筐里也从来不空着,要么是干材要么是浮萍等猪食或是花生菱角等零食或是兰草映山红栀子花等当季花。她火气大,走夜路时穿山林过田梗,跋山涉水,从不含糊。那走夜路时碰到鬼追见到鬼火的场景她怕是从来没有遇到过。所以当一些男人吹牛皮:昨黑儿在水库边走,挑到一捆材,材上用草腰子挂着一块肉。鬼闻到香,在后面追着问:这是么事肉?真香啊……母亲总要反唇相讥:么事肉,怕是你嚼舌根的肉……大家笑作一团……
家里歪歪欶欶的几干土坯屋早就推到重做了,奶奶站在新做的明三暗五的瓦房前,看看自己和几个女儿身上体面时兴的衣服,对这个能干的媳妇只能咧着嘴笑了。
母亲能救急。常常半夜三更,家里的窗子被敲得嘣嘣响。“昌清姐,我的某某走了,要你帮忙啊。”睡在傍边的我知道又有一个乡亲去世了,需要母亲做寿衣。母亲从不推脱,立马开灯,起床,披星戴月和别人一起走,用她的手艺尽量体面地送走每一位过世的乡亲。有时候还要帮忙出一些主意。
碰到一些懒惰的想来蹭饭的借钱的,第一次她还尽量帮忙,第二次好言相劝。第三次,老远的她看见了就干脆闪人,可见她还是有自己的底线和技巧。我小时候不懂板,常常纳闷:刚好好的母亲还在跟前,怎么一眨眼功夫,她就不见了呢。哈哈。
又下雨了。我和二哥坐在堂屋里头。望着几尺外的地方发呆。屋檐上的瓦滴下一滴一滴的雨水,连成一条直线。风一吹就变成斜线。一大堆蕨苗伸着黄褐色的像蛇一样的信子匍匐在一棵美人蕉下,丛美人蕉硕大的黄色的花的空隙处望过去,可以看见远处的天。
一般的雨天好无聊,但有母亲的雨天不会无聊。因为雨天也常常是母亲不出工的日子,她常常在家里裁剪衣服。其实也就是在她那宽大的装稻谷的柜子的柜面上铺上纸,用尺子比量着,用各色粉笔描画着……我和二哥在一旁捣乱,推进跑出的,或者是在另一个并排的大柜子上笑着滚来滚去……为此没少挨母亲的尺子,吃栗子、跪搓衣板……更多的时候,母亲会给我们讲她在做手艺时听到的各种笑话故事见到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人或者给我们唱“十八相送”,她模仿能力极强,语言神态动作惟妙惟肖,我和二哥常常笑的肠子打了结。比如大队的一个小二型水库上有一个摆渡人叫明顺,大队养着,免费摆渡,他比较势利,对老百姓和大队干部想要免费坐船的态度迥异。在母亲嘴里就是:干部喊明顺,船往岸边顺,社员喊明顺哥,你还等哈着……比如她形容30多岁时人生的幸福状态:就像是长满藤蔓、爬满竹竿、开满鲜花的黄瓜豇豆蛾眉豆般,花团锦簇绿意盎然……
可是这长满藤蔓、爬满竹竿、开满鲜花的黄瓜豆角蛾眉豆般花团锦簇绿意盎然的美好日子总是匆匆。进入80年代,不知怎么的,母亲的生意慢慢地没有以前好了。现在想来是市场经济的兴起冲击了母亲的生意。工厂做的衣服集中了大家的智慧,品种花色样式更多,规模经济也更便宜。母亲的生意一日不如一下日,以致无事可做了。偏偏这时我们兄妹三人像竹子拔节一样长大了,前脚跟后脚的上了学,正时大量用钱的时候。母亲也努力挣扎了两次,想和这个时代紧紧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