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晓波至今还保存着那份惹事的杂志。
那时蒯大富在深圳,已能负担家中生计,但是失了业的罗晓波带着孩子,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常常找不到栖身之所,房东怕和他们这种人沾上边儿,都不愿意租房给她,熟人同学也不敢与之接近,几经流离,最后才到深圳与蒯大富会合。这经历让罗晓波讨厌透了北京,“有一阵子,好几年我都不去北京,同学聚会也是,不心酸肯定是不可能的。”
烦恼的事情不只是在关于对待北京的态度分歧上,自从她选择与蒯大富结合,烦恼就没有休止过。正如蒯大富在婚前提醒她的那样,要对今后的各种客观际遇“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虽然一口应承,但现实生活的持续检验,说明她在这方面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应付,多少有点吃力和摇摆。
“几乎一直生活在压抑、无奈的气氛中”,罗晓波这样描述他们的生活,“太麻烦,太无聊了。我嫁他是真没想到这么麻烦,要知道我还真不嫁,绝不蹚这趟混水。”
七
生活的考验,都呈具体而细微的关口。90年代一家人在深圳团聚,户口却是分散在外地。孩子要在深圳上高中,夫妻俩想将之送到最好的学校就读,可是这件事涉及到户口问题,关系全部走不通,孩子连入学考试的资格都争取不到。
在深圳落户,简直难于登天,申请每每石沉大海。无可如何的罗晓波,悲从中来,当即在办事大厅里哭开来。办事人员好心告诉她,如果表格中不填蒯大富其人名字,应该没有问题。这么一来,就想办个假离婚。蒯大富坚决不能同意,视此为晚节不保的耻辱,“为了孩子上学,你非逼得我离婚?不进就不进,不然我就等于在向黑势力投降。”
小小户口并不在蒯大富眼中。这让罗晓波异常恼火。去学校开家长会,校长在台上念文件,说明没有户口不能上哪些学校。火烈性子的罗晓波当即冲到主席台复印文件,带回家甩在蒯大富面前,让他在残酷现实面前清醒清醒。犯了倔犟脾气的蒯,谁劝也没用,最后孩子以不读书相威胁,“清华的爹,北大的妈,有何用”?蒯才软了下来。2004年,法院发出裁定书,同意他们导演的这出“感情不和”的离婚。很快,罗晓波和孩子在深圳顺利落户。
茫茫如丧家之犬,吃苦纠葛大半生,这生活对于夫妻感情的消耗是必然的。事情办成了,很多人又回头敦促罗晓波尽快与蒯大富复婚,他们那已上大学的女儿还要求罗晓波立下保证书,有生之年不再改嫁他人。罗晓波将此视为无礼之举,拒不合作,“在他什么都不是就一个劳改犯的时候,我从南京那样一个虎踞龙盘的地方嫁到宁夏的戈壁滩去,婚姻再不幸福,我维持也要维持到死,什么质量不质量的,就得从一而终。保证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呢?今天复婚了,我明天就离家出走,以后回来签一个火化证明,有意义么?”
这种情绪突兀的谈话仍是于蒯大富在场的背景下进行的。谁也没有异样反应,两个人似乎已经习惯于这样开诚布公的氛围。罗晓波总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不把这些东西当作是不可示人的私生活。“别人老怕我不管他,觉得他是弱势群体,”她继续说,“我是深圳义工嘛,我说别的孤寡老人我都管,何况还是我孩子的父亲,肯定是要为他养老送终了。”
这个女人把结成喜鹊尾巴的头发打开,重新梳理一遍。那时候,蒯大富早将一海碗首乌喝完。属于他们的散步时间到了。那一夜,蒯大富没有穿外套,趿上一双旧皮鞋就下楼了。距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正是三九季候,深圳的冬夜并不寒冷迫人,只是些许凉意。起风的时候,这城市下了一点细雨。路灯下,蒯大富的身影被打出一种弯曲状。他以一种暮龄病人特有的略显吃力的姿势在林荫道上向前快速移动,碎小的步子不间断地迈出去,皮鞋与地面摩擦时,会发出一连串不大协调的踢踏声。